独酌月光(48)

彼时冗长拥堵的车龙延缓了堵塞,往前进了一些,但走得也不快不远,不出几米前方的车子又踩下了刹车。周卿檐有些纳闷,见短时间内没有疏通的迹象,他摁下电子刹车,望着窗外浓厚得像兜着墨似的云层出神。半晌以后再抄起手机,周惟月在那之后也没发新的消息来,只剩下表情包在滑稽憨厚地重复着动态动作,周卿檐想了一会儿,没什么犹豫地按着语音键:“回来之后,我有话跟你说。”

抵达颐兴市的时候依然下着小雨,落地玻璃窗前蒙起一层涓涓细雾,近黄昏的绛橘色天空被隐在盖顶乌云里不见踪迹,厚薄不一的层云来了又去,断断续续愣是就这么连着一片天,淅淅沥沥地浇灌着两座城市。颐兴市比起佛市,这块地占地面积辽广,城南城北以颐江贯穿地段最中心,在这几年间哪怕列入了发展中城市,但经济依旧停滞不前,但却荣获了居民票选最适合居住的城市。

周卿檐捧着一大叠被各校名人不由分说往怀里塞的资料,站在一大片落地窗前,交流会所在的酒店楼层不高,也就在四楼,从落地窗前俯瞰,只能看见雨幕里一把把各色不一的雨伞擦身而过,初开的桂花被雨打而落,沉甸甸地落进积水洼里,把云的倒影一点点搅动得支离破碎。诸如此类的活动一般上都无趣得很,多是各校派遣参与的学者们持着自己个成一派的理论挂在嘴边侃侃而谈,听了好几个小时的阿谀奉承和巧言令色,周卿檐身心疲惫,此时此刻也没闲情逸致去想难得来到别的城市,去寻觅消磨时间的好地方。

他只想回酒店洗个澡,点个外卖再安稳地睡上一觉,再睁眼,明天他就要奔赴到喜欢的人身边,去把遮掩藏匿了十二年的一腔爱语说于周惟月听。

这么想着,周卿檐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小弧度,噙着满容喜色。

却没料下一闪,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左肩,周卿檐循着动作回过头,站在他身后的是位陌生男子。那人衣冠楚楚,工整得没有些许褶皱的西装三件套架着颀长体态,鬓角自两侧剃得很短,而刘海则是被发胶拢了上去,一绺绺顶着顶光程亮,他微眯着清眸嘴角噙着浅笑,使得脸颊两侧凹陷出了两个小弧。

他一手插着兜,见周卿檐转了身,眼底流涟了清晰可闻的怀念:“佛大的……周卿檐,周副教授?”

“我是。”周卿檐愣愣眨眼,又点头,“请问您是……?”

“一个月半前在「锦言」,你给了我名片。”

周卿檐微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下,他记忆力向来好,也不消片刻就把面前的人与一个半月前佛大夏日交流营的庆功宴上,自己因迟到而步履匆匆,无意撞到的商务男人划上等号。自己的确是亲手交给了他一张名片,那时候过于仓皇,也顾不上有没有磕着碰着别人哪儿,遂留下了名片让男人有什么不适可以到佛大找自己。

可这过去了不长不短的一个半月,周卿檐怎么也没想到,这一茬还会再次被提起。

周卿檐恍然地点了点头,朝男人露了个讪笑:“记起来了。先生是……有哪里不舒服吗?毕竟那时候是我莽撞,如果真的撞伤您,我一定会赔您医药费的。”

意外的男人并没有答话,而是抱着胳膊高深莫测地从喉间哼了声笑。周卿檐被他毫不加以掩饰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刚觉得疑惑,男人便开了口,“你果然不记得我了。”

“您是不是……认错人了?”周卿檐踌躇片刻后问。

“不过也是情有可原。”男人摇摇头,自顾自地说,“毕竟我们分别的时候才十几岁嘛。”

周卿檐蹙眉深思,妄图从记忆中寻找出男人的踪影,等人口里脱口而出为关键词的那句“十几岁”,他才恍然大悟,难以置信地瞠目结舌道,“晏哥?”

第61章 狼崽子

周卿檐对晏若光的记忆早此停留在了十五岁那一年。那时候的晏若光个子和自己差不多,整个人浑身总是兜着一股朝气,嗓门大,站在奶奶家门外嚷嚷的时候周卿檐从屋后小院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晏若光比自己大两岁,但哪怕他是自己的童年玩伴,周卿檐至今仍未可知道,晏若光家里究竟是做什么的。

他来匆匆,去也匆匆。就好比三四岁的时候突然就这么出现在屋外挂灯笼的小周卿檐身边一样,十五岁撂下一句离开岛上的话以后,长此以往就再也渺无音讯。在国外每每想起周惟月,想起旧时光景,难免会连带牵扯出好些故人,周卿檐也不是没有想过重逢时候又会是怎样一般的景象,对方会认出自己吗?彼此的改变多吗?

现下而看,的确是多的。

晏若光把酒单递给了酒保,礼貌谦和地道了声谢,却发现周卿檐的视线胶着在自己身上以后侧目,朝他展了个欣笑,“怎么了?”

“没什么,”周卿檐挪开目光,盯着自己面前高脚杯内澄红的调酒不放,“只是感觉晏哥你变了好多。”

晏若光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道:“彼此彼此吧。”

“明明以前你还那么瘦那么小一只,说话轻声细语的,每次和你讲话我都怕我这大嗓门把你吓死。”

“哪有那么夸张。”周卿檐弯着眼角笑出了声。

酒吧内浮光掠影,斑驳的灯光把晏若光的半边侧脸隐藏在黑暗之中,神情一时之间有些模糊不清。周卿檐把酒杯里的玛格丽特饮尽以后搁下,一手摩挲着杯沿,“话说回来,晏哥你怎么会出现在交流会上?”

“我好像一直没跟你说过我家是干什么的吧?”晏若光笑了笑,折起手臂撑在下巴,浑然一副慵懒惬意的模样,“我爸是颐兴市市长,我妈是教育局文书,我被丢在鸢岛那几年是我爸政治斗争的关键期所以为了我和我妈的平安,才把我留在了其他党派势力勾不到的地方。十六岁那年他势力稳了,就把我和我妈接回去了,不过我只打算接手我妈的工作,所以严格说起来,这场交流会还是我举办的。”

周卿檐听完,呆愣地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真没想到……”

“现实生活比小说更离奇精彩。”

“我不否认。”

晏若光又笑说:“其实我前几年有回到过鸢岛,也碰到过惟月,可是不管我怎么问他都不告诉我你在哪儿。”

周卿檐晃动酒杯的手一顿,液体从杯口溅出了些许滴落桌面,却很快消融进了空气之中,“嗯?可他告诉我从来没在鸢岛遇到过你啊?”

晏若光听他这么说,饶趣地挑了挑眉,抱着胳膊想了一下,后知后觉砸巴出那么点儿意味,他才了然大笑。

“惟月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嘛。”

周卿檐疑惑地歪头:“什么?”

“他啊,从十二岁开始,但凡逮着机会就会恶狠狠地警告我不要接近你,好像在他眼里我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会把你从他身边抢走一样。”晏若光接过酒保递来的新酒,朝周卿檐举着,意图与他碰杯,并且示意地把杯口面朝周卿檐倾斜,“这种占有欲啊,啧啧啧,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喜欢你所以才会这般费尽心思保护你。”

“你不知道吧?鸢岛卖绒布的李奶奶家那小姑娘可喜欢你了,还老往你家送过很多情书。”

周卿檐听着晏若光说起这些他无从得知的往事有些愣神,却还是和他碰了杯:“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晏若光仰着头,把酒一饮而尽,“因为那些信都被你弟处理掉了,只是好巧不巧有一回他跑到海边烧信的时候被我撞见而已。”

“啊,头几年我也有给你写信,不过石沉大海没有回信之后我就知道,十有八九是你家那狼崽子干了什么好事,所以就没有再寄了。”

“惟月他啊看着是个傻里傻气的阿拉斯加,喜欢对着主子晃尾巴,可是就算是这样,不可磨灭那骨子里淌流着的,依然是狼祖先的血哦。”

后来晏若光再说些什么,周卿檐早已无暇顾及。他的思绪飘到九霄之外,聆听着晏若光所说的那些,分明自己身为半个当事人的事迹,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他口里的周惟月也令自己陌生得可以。周卿檐谙知周惟月对自己的占有欲,因为自己也有,所以总是似有若无地百般纵容,可如今知晓了那一桩桩稀罕奇事,早就超出了兄弟之间占有欲的界限——归根结底,尤其是晏若光那句「以为他喜欢你」,更是如划穹利剑出鞘,不偏不倚地正中他内心系着纠结与忐忑的最后一丝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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