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酌月光(36)

“那么,”宋令仪站起了身,抬手拂去裙摆上的褶皱,朝周卿檐欠了欠身,“祝周先生您早日觅得良缘。”

“谢谢,宋小姐您也是。”

目送宋令仪仪态端庄步伐轻稳地走向大门处,身影隐进仲夏亮白的日光里,周卿檐才恍若隔世般地长吁了一口气,懈下端着浑身规矩姿态的一股劲儿,软绵地靠在椅背上。面前的座位空了,夏日毒辣的阳光少了遮蔽,直直如绸缎般地撒在桌面上,嵌进木质纹理里,尘埃微不可查地经穿堂风吹散,落进杯里残留的茶面。

周卿檐插起一小块绿豆糕,放到嘴边咬了口,怕它掉渣,又忙抬着另一只手在下巴处。

“你和宋小姐说了什么?”周卿檐咽下绿豆糕后问。

周惟月回过神,曲着指节抵在桌沿,像是没听清似的“嗯”了一声。

“没什么,就是感觉宋小姐好像怪怪的。”

“哦,就是委婉地和她提了一下,说相亲其实是奶奶的主意。”语落,他恍然大悟般转过身,目光直勾勾地望进周卿檐眼底,“对不起啊哥,我是不是不该这么说?万一你觉得宋小姐很不错……”

周卿檐摆了摆手,失笑着打断了他未尽的话,“没有,没事。这样也省得我再去咬文嚼字怎么样不失礼地拒绝人了。”

“谢谢。”

第46章 喜欢你

在茶坊的时候一时天起灰云,像是在暗自酝酿着淙淙大雨,于是周卿檐拉着周惟月在里头又坐了一会儿,打算等雨下下来,亦或是待雨停,也因此又续了一壶茶,一盘子小巧精细的糕点。百无聊赖地聊了会儿不着话题,不具意义的家常闲话,又等了好半晌,没等到雨临大地,反而黑压压的乌云如破晓般,阳光丝丝的绸缎破开云霭的罅隙,复得了夏日晴朗热辣的阳光。

“你说我要怎么跟奶奶交代。”

往回走的时候,两人默契地没有骑上自行车,而是各自搀着一辆自行车把手,并肩缓步在人行道上向前——其中一辆还是奶奶家的自行车,黛蓝色,从周卿檐小时候骑到大难免上了年纪,齿轮踏板都锈迹斑斑得不利索了。

周惟月认真地想了一下,侧目道:“实话实说。”

“也是。”周卿檐闻言,慵懒地笑着耸肩,“反正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就是没缘没分。你猜奶奶听了会说什么?”

“什么?”

“那小姑娘眼光不行,下一个会更好。”周卿檐咳了两声,惺惺作态地捏着嗓子,锐声模仿着奶奶的声音说道。

语落,两人都被浮夸的语气和那的确像是奶奶会说的话惹得耸肩失笑了起来。

“的确像是奶奶会说的话。”

周卿檐挪开了视线,目不斜视地道:“你也不怕奶奶把目标放在你身上。”

“那我到时候就跟她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周惟月语落,推搡着自行车往前迈了大半步才后知后觉身旁没了周卿檐的身影,驻足回头,周卿檐被他落在了身后不远处,扶着自行车把手,夏风和煦地把他刘海吹乱,绺绺掩在眼前,以至于情绪模糊不清。

周卿檐一时之间也捉摸不透,当下他听见周惟月启齿了这么一句话后心下的感受。他听见自己步伐趔趄的趿拉声,心脏的大动脉像是被虚无双掌扽拉着,俄顷间往四肢百骸传递着密密匝匝的疼痛。像有人遏住了他的喉咙,令他莫名觉得是在陆地上溺了水,喘息起伏不定。

周惟月有喜欢的人。这个认知在他脑海里迭迭盘旋,久久挥之不去。

“哥?”

等周惟月唤出了声,周卿檐才闻言抬头,对上周惟月满是疑虑和担忧的目光,却又是什么道不出片语埋怨——毕竟谁会没个喜欢的人呢,更何况还是他这般优越美好的人。周卿檐歉意十足地摇了摇头扯了个无以名状的笑,说,“抱歉抱歉,鞋里进石子了。”

“磕伤脚了吗?”周惟月反问。

“没有,哪能啊,就跟沙子那么大而已。”

周惟月低低地“哦”了声,就没有再说其他的了。

半晌沉默后,经过一棵香樟树旁,蝉鸣喧嚣缭绕,它栖着树干颤动着翅膀好一会儿以后化为静谧,也不动了,像是由树上被剥落般坠下,落进草丛土壤里无影无踪。于蝉而言,潜伏着在暗无天日的地下苟苟活过数十年载,破土羽化而出的那几周却是生命中最美好,也最绚烂的一辈子。它见过圹垠阳光,品过夏风细雨,在一年当中最温暖的日子里出生、活着、死去。

与自己被埋葬的暗恋心思不同,那或许,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了吧。周卿檐心道。

“所以你喜欢的人是谁?”周卿檐换上了从容自在的笑容,狡黠地问。

周惟月有些愕然地反问:“什么?”

“你不是说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迷茫地眨了眨眼后才意会过来,转而失笑:“有啊,我最喜欢哥你了。”

说者或许无心,但听者未必无意。这回轮到周卿檐愣了,他双手双脚都不知道摆哪儿似的脚绊了自己的脚,步下踉跄了一下。稳住以后,他拍开周惟月探到他身边准备搀扶的手,冲他皱了皱鼻子,“你就糊弄我吧。”

“我没有。”周惟月无辜地举起双手,故作投降状,“我说的是真心话。”

“行行行。”

“哥你不信我。”

“信信信。”

“好敷衍啊。”周惟月耸肩哼笑着,末了,换上一脸正色,问,“哥,我们不赶着回去吧?”

周卿檐疑惑地“嗯”了声,说:“不赶啊,现在回去奶奶指不定得再给我安排个加急相亲。”

“那我们去个地方吧。”

海水没过足踝,打湿了裤脚,泊泊海浪卷着白色的泡沫涌来的时候,周卿檐猝不及防,被惊得连连后退。周惟月闻言低低地笑了声,跨着大步走来,拽起周卿檐的手腕,一把把人拉倒了海水涌起处,“没事,这里水浅。”

正好没过脚踝的深度,脚底板触及的沙砾珞珞,有些许刺麻磕脚,周卿檐又被周惟月扽拉着往里走了些,等水平面到达小腿肚的时候,脚下却是温和柔嫩的细沙,被一道道海浪推积出像丝线般的痕迹。咸腥的海风裹挟着远处渔船缕缕浓酽的烟涩味,海汊隐在半退潮的海平面之下,绵延出一道曲折蜿蜒的小道,尽头是大海中央独孤的小岛。

“我好久没来海边了。”周卿檐把粼粼波光尽收眼底,回头满目清明地看了眼周惟月说。

周惟月问:“在加利福尼亚也没去过吗?”

“没有。”周卿檐摇了摇头,慢吞吞地挪开了视线,也不晓得是否不在意,故而没有挣脱一直被周惟月握着的腕子,“夏天蒙特雷海滩乌泱泱的不是游客就是海鸥,而且那时候哪有闲心。”

“我以为在国外大部分都是纸醉金迷的日子。”

“你想多了,虽然有,但我不感冒。”周卿檐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地哼了声笑。

这是他头一回主动与周惟月阔别时日地谈起那段缺席的时光,其实归根结底倒也没有想象中的暗无天日,他一边保持着想念,一边独自建立起自己在异国的生活,规规矩矩地在时差中起床念书,偶尔的社交仅仅是被室友半推本就去赴的约,很无趣,在周卿檐自己的眼里并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闲说的资本。

他自认这十二年很无趣,并不能称之为是生活,那仅仅是活着。在离开周惟月以后的他的日子就像被摁下了暂停键,停留在了十九岁,用无数的书籍堆砌掩埋自己胡思乱想的思维,扼杀总是经不住自己控制油然而生的想念。残酷的是爱意却没有因此而暂停,反而盎然地生机勃勃,在暗无天日的坍角里,日复一日,盘踞生根。它枝骨不折,如同普洛透斯岑寂地站在春光云影下,强迫你直视它、承认它、接受它,然后破开人海和尘寰,拥抱它。

涛声潮声鼓荡在风里,埋没了周惟月漏出的叹息,可那近在咫尺,以至于周卿檐清晰可闻。他心下漏了一拍,忙仓皇地掀起眼皮子去窥探他的神情。

“我倒是每年回来探望奶奶都会来这儿看看海。”周惟月仍然带着淡淡的笑,嘴角凹陷进两颊,折出两道小小的褶皱,他目光远眺,不晓得在看些什么,“前面是太平洋,太平洋再往前,正好对着加州。”

周卿檐兀地感觉攒着他手腕的掌心收紧了些,正滚滚发烫,沁着薄汗,顺着肌理溶入脉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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