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酌月光(16)

周卿檐这才忽觉自己不晓得是醉意上头,亦或是被周惟月笼统一长段机关枪突进般的疑问打得他措手不及,他整个脑袋昏昏沉沉的,像老旧的机械运转迟缓。他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周惟月看,须臾之间,神使鬼差地,周卿檐朝周惟月伸出了方才颤抖不已的右手——周惟月在下一刻探出手,握上了他沁着薄汗的指尖。

“没打架,也没受伤。”周卿檐神思朦胧了半秒,后知后觉地说。

周惟月闻言,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松开了周卿檐的指节,转身向柜台那直往他俩的方向瞟一眼瞄一眼的女护士说了什么。后者了然地点了点头,弓着背在摆满药剂的橱柜里翻箱倒笼地找了一会儿,眉眼含笑地把手里的东西递了周惟月。

他道了声谢,对女护士在他身上多做停留的目光和昭然若揭的小心思置若罔闻,很快回到了周卿檐身边,再次执起他右手。周卿檐这才发觉许是刚才揍人太使劲儿了,他手背上凸起的指骨被蹭得有些破皮,周遭还泛着血渍猩红,在白光照明之下乍一看还挺触目惊心的。

“这叫没受伤?”周惟月拧开红霉素软膏的顶盖,挤出一小团药膏,动作轻柔地点涂在周卿檐手背受伤的地方。他的手颀长而骨节突出,脉络分明的血管埋在苍白薄透的肌肤之下,像大地之下蜿蜒的碧绿河水川流不息,周卿檐出神地想着,不合时宜地从喉间哼出似笑非笑的一声。

“怎么了?痛?”周惟月依旧紧蹙着眉头。

“没。”周卿檐轻缓地摇了摇头,“总感觉似曾相识。”

他说的是上一回周惟月初次到访他家的时候,周惟月也和今日般为他受伤的手上药,不疼,但是麻麻痒痒的,被触碰的地方像是往干柴里扔了一小根微不足道的小火柴,火苗从尾椎处攀附上四肢百骸的感觉,如出一辙的。

周惟月不置可否地笑了声:“这叫吸取教训?”

“……这叫情势所迫。”周卿檐底气不太足地嗫嚅道。

“猫怎么样了?”

身后乍然而出的声音打断了周惟月原先已溜至嘴边的话头,他顺着周卿檐钉往自己身后的视线回过头,猝不及防撞见了熟悉的面孔,他下意识地开口:“文穆清?”

“周惟月?”文穆清捂着刚缝好针的小臂,站在距离他们一米开外的地方,“你怎么在这儿?”

周卿檐咽下了余下的话尾。

原来这就是文穆清。方才事出突然一切仓皇,现在定下神来,周卿檐才有机会打量了一下他传说的“情敌”,被佛大大学生们绘声绘影传颂的神仙眷侣的其中一位当事人。文穆清倒是人如其名,清澹而鲜妍,长得不算秾丽却恬淡得正好,哪怕方才刚从多舛险境下狼狈出逃,原先高高挽起的长发散落了几缕在肩头,她也依旧神色淡然。

——反正哪怕是周卿檐这样的天然弯,也揪不出一丝半点缺点的女孩儿。

还当真像一对神仙眷侣。这么想着,周卿檐垂下了头,兀见自己的右手仍被虚虚地握在周惟月掌心,他愣了一下,毫不迂回地抽回了手。

“你和我的救命恩人认识?”文穆清含笑着问。

“我哥。”

周惟月简洁短小地说,全然一副不欲多加介绍的意思。文穆清刚要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周惟月的电话像掐着时间点似的响了起来。周卿檐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听出了那来电铃声是周杰伦《晴天》的钢琴独享版回晌在静谧无人的等候室里。高中的那一段时间他自己也一直在用着同一首歌——真是令人心动的巧合,周卿檐想。

半晌以后周惟月挂了电话,和文穆清说CT扫描结果出来了,一说完文穆清便当机立断地表示要一块儿下楼去,她甚至回过头,问周卿檐:“您要一块儿去吗?”

神使鬼差之下,周卿檐点了点头。

等进了电梯,周卿檐悄然地挪开脚步,站到了周惟月和文穆清身后。他有些后悔自己仓促地就应下了要一块儿过去看小猫,诚然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已经从十六岁那一年的阴影中脱逃,抬起手,当年的血迹分明未沾染上半分,却好像已经烙进肌理般永恒篆刻在那。

他仍然趔趄地徘徊在死胡同里,一眼望不到出口,抬头是暗灰天日。

可他就是不想放任周惟月和文穆清两人独自相处,他可以规避从旁人嘴里提及的那些细枝节末,但他不能当作不存在,尤其当文穆清结结实实出现在他生活里,无处不彰显着他错过的那些年,如同在着狭小的电梯里,周惟月的身侧一直有属于她的位置。

这么想着,周卿檐微佝着背低头望着自己鞋尖。深棕色的皮鞋约莫是从那乱糟糟脏兮兮的胡同陋巷里沾染上了泥泞污渍,自鞋底延伸覆盖了好一大半鞋尖都是污痕,所幸另一只是洁净的,但两只鞋子放在一起却已看不出是成双成对的模样。

电梯“叮”地一声在十二层敞开了门,文穆清率先一步踏了出去,怎料周卿檐和周惟月二人都没有要跟上的意思,她疑惑地微拧柳眉,开口道:“怎么了吗?”

“我哥身体不太舒服,我送他回家。”周惟月淡淡地说。

“可你不是要给猫动手术吗?”

周惟月摇了摇头:“今晚是傅医值班。”

“那么,晚安。”

电梯门随着话尾合拢上,像是把两人与文穆清隔绝在了两个世界,周卿檐茫然得只知怔怔站着,半晌他抬起头,见周惟月眉眼含笑,胸膛顺着呼吸吐纳规律地上下起伏着。

他到底没忍住:“今晚是傅医值班?那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

“简容说的。”周惟月像是这才发觉两人没有按下其他楼层的按键,以至于电梯仍停滞在十二层,不上不下,他顺势地抬手摁亮了一楼的楼层键,圆圈儿内缀着个“1”的,此时此刻透着橘黄亮光,“他打电话来,我一接通他就直嚷嚷你和人打架了,我问他在哪儿,他说第一大厦。”

“我心想那不就是二十四小时医院吗,吓了我一大跳。”

周卿檐这才后知后觉他犯了个极其隐微的错误,那就是他始终低估了那位手握自己所有隐秘心事的死党,对于牵红线撮合爱侣的执着。简容当教授简直白瞎了他满腔热情和天赋,他就适合去灵侣寺当红娘。

“你应该陪着文小姐的。”话在嘴里囫囵,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周卿檐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毕竟她受了伤和惊吓,有熟人陪着总是比较好的。”

“那哥你呢?简容陪着也比我陪着你更好吗?”

“嗯?什么?”

周惟月压低了嗓,说起话来有些喑哑,像是沙砾被打磨过却仍不够光滑的模样:“柑橘。”

第23章 旧事和秘密

2004年,至今回忆起来那已经是迢远的一年了。记忆模糊得只剩下马德里三一一连环爆炸案平铺直叙地挂满了报章的封面扉页,满满当当的,街坊邻里茶余饭后开口,都在喋喋不休地反复说起这件事,说得火热朝天的。有多大部分是取难得一见大事件打发时间的,真正为罹难者感到哀痛的有多少,十五岁的周惟月无从得知。

他之所以把这件事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那一年父母就在马德里市,距离案发地不过五公里开外的研究基地。

那一年他才十五岁,哪怕奶奶已经竭尽全力隐瞒着他和周卿檐,不让他们徒增担忧,却仍然藏不住自己满目的愁容,单单是守在信号不稳定的电视机前,亦或是踌躇徘徊在住家电话等待长途远洋消息传来,到底是瞒不过的,周卿檐也为此闹腾哀哭了彻夜。

有了比较才知道什么叫微不足道。

曾经周惟月也以为那不过是一杆子能揭过的飘渺插曲,可是事实,那件事终究成为了周卿檐心底拔地而起的砍,直挺挺地耸立在那儿,伸长腿跨不去,便只能徘徊在原地。

忠从私立中学不比国立中学历史悠久,但也算是城里有名有望的中学了,但碍于学费高昂,能到这儿上学的三三两两非富即贵,反正班里单拎出一个,祖上三代不是高干就是建国富商。周家虽不平庸,但要和上流家族相提并论诚然还是差之鸿沟,毕竟要周惟月说,他们家顶多称得上是“书香世家”。

年前周卿檐班上的那富三代就给学校捐献了一幢独栋的教学楼,比起原先成年旧楼更为宽敞明亮,设备也更加齐全。但要周惟月说起来,他更加记忆深刻的,是那幢红楼后方隐蔽的小灌木林。富三代们逃课就喜欢呆在那儿,至于周惟月为什么会知道,还得归咎于周卿檐在那儿偷偷喂养了一只流浪橘猫,他给它取名为“柑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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