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仕用力磕头,“儿臣有罪,只是事出有因,望父皇听我一言,之后在降罪也不迟!”
杨佑听了声音都觉得脑袋疼,他这位四皇兄真是个狠人,平时在西北多么威风,该磕头照样磕头。
能打能忍,非常人哉。
皇帝静静端详着他,好半晌才说道:“说!”
杨仕抬起头来,从护心甲里面掏出一件染了血的灰色棉衣,膝行两步扑在阶下大哭,将血衣举高:“圣上明鉴,西北年年苦寒,多发战乱,兵士无休,几多死伤。好不容易盼来了一年的新冬衣……”
他将棉衣的夹层扯破,那袄子里的棉花寥寥无几,还混杂有大量的稻草麦麸,根本不能在冬天穿。
杨仕哭道:“圣上明察啊!儿臣眼见三军将士手足皲裂,受冻受苦,心寒啊!上书也不得见,西北一天比一天冷,早就下起了大雪,再这样下去,西北军不用打仗就能被冻死一半!圣上,儿臣实乃迫不得已啊!”
他喊着,竟然当场嚎啕大哭,抱着衣服流泪不止。
杨佑眼皮一跳,敖宸说的是真的,三皇子真的动手了。
第39章
杨庭对杨仕一直怀有忌惮之心,但又不得不用他,西北边防,他交给谁都不放心。
所以他才将杨仕送到西北散养,并且希望他就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好好死在那里就行,平时有谁打压杨仕,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他没想到竟然会动到西北军头上。
西北军吃什么穿什么,死了多少人他不关心,他只要西北安稳就行,但是这件事情显然违背了杨庭的原则。
当然,杨仕肯定也有做戏的成分,杨庭也不得不逢场作戏,他震惊地说道:“竟有这等事情?”
杨仕哭得肝肠寸断,直细数冬衣作假,将士受难的种种情景,拿出一封血书呈给皇帝。
杨庭接过血书看了一眼,怒气冲天地砸了许多奏折,俊阳君武宜之跪在他脚边给他顺气,撒娇道:“皇上莫要生气。”
杨庭将他甩到一边,武宜之的头磕到了龙椅上,当即就红了,他轻轻抬手揉了揉,没敢吱声。
杨庭怒吼道:“给朕叫礼部的人过来!”
大太监不多时就找来了礼部侍郎申时,申时是钱太师的门生。
三皇子执掌礼部,太子和三皇子虽然不对付,但是在坑四皇子这件事情上,他们的立场出奇的一致。申时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然而杨佑还是太天真了,以为当庭对质会得出真相。
申时到底是混了多年的老油条,一开始就装作一副无知的样子,在看了杨仕的血书之后,立马便跪下来痛哭流涕,直陈自己老眼昏花,竟然出了如此错漏。
他哭道:“老臣竟不知各地官吏黑心至此,竟然克扣军队物资。”
杨庭不耐烦了,“这又关着了各地官吏什么事?”
皇帝连军队粮饷并一应物资从哪里来都不知道!
申时只好解释道:“西北军的物资粮饷,一应由东南六省从民税征调。”
按照齐国税法,西北军的军资由东南六省的税收提供,平摊在每个人身上。也就是说,东南的百姓除了要上缴每年的农税、徭役,还要提供一份军税。
西北军是骑兵,又是精锐部队,差不多五户人家才能养一个兵。
军资直接从东南征调,过户部的手进行操办调动。
不过今年户部为了方便,就把钱拨给了西北当地的官吏,让他们自行筹措。
申时此话一出,就把皮球都踢给了皇帝和杨仕。
杨仕在西北经营多年,西北官场基本都是他说了算,自己人克扣粮饷,怎么能怪中央朝廷呢?
军饷由西北官吏操办,皇上要问责,他只有不查之罪,真要让西北官员来问话吗?
一则路途遥远,二则——皇帝根本就没有那个闲心。
很明显,西北的官员并不是铁板一块,不知三皇子怎么运作的,竟然让西北当地的官员鼓起胆子在杨仕头上动土。
皇帝显然就没什么心情,钱粮是西北出,是杨仕自己的辖下出了问题。杨庭道:“老四,你看,你自己人吃了自家的东西,来找我什么晦气。”
杨佑听了此话心里略感不适。
什么叫自己人吃了自家的东西。他从前只知道,为了防止将领拥兵自重,才规定军资从异地征调,由户部转手。
可是现在户部在干什么?
也许是三皇子为了推脱罪责,将钱直接给了西北。
也许这一次能给杨仕一点不痛快,可是以后呢?
长此以往,杨仕就能掌握那一笔钱!
他有兵并不可怕,兵马都需要大量的钱财支持。
这可是直接给他开了一个方便的大门!
申时怡然自得地看着皇帝数落杨仕。
杨仕却不慌张,他早就准备好了说辞,“父皇,军防一旦崩溃,整个西北各地将无一幸免,胡人铁骑必将长驱直入,过了山海关便是一马平川,届时骊都将无险可守,整个齐国都有危险!西北上上下下谁不知道这个道理?若不是有人故意搅闹,谁会动西北军的心思。父皇,此等人公然置国家大义于不顾,置圣上安危于脑后,如若不除,恐怕天下难安!儿臣请父皇彻查,给西北军,给天下一个交代。此事一日不查明,儿臣便一日不回西北。”
杨庭的脸色变了,说到底,杨仕就是想借机留在京城。
他能在外面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剩下的事情,他必须亲自留在京城运作。
杨仕的话将皇帝逼到了道德的死路中,杨庭不得不答应他,会查清这件事。
在场的人各怀鬼胎,连杨伦都知道,这个所谓的查明不过是一个说辞。
谁会真正在意呢?
杨庭依旧皱着眉头,手却放到了武宜之的腰上,武宜之倒真的豁得出去,当着众人的面就坐到了杨庭的大腿上。
众人一看,纷纷告退。
皇帝虽然答应杨仕暂留京城,因为他纵马御街。便罚他禁足三月。
杨仕并不在意禁不禁足,他计划的第一步就是留在京城,不管是以何种方式。
杨佑这几天刚得了一点感情上不清不楚的滋味,看众人也就格外好奇。
他眼见着武宜之和杨庭嬉笑打闹,而杨伦,竟然一点都没有异样地离开了。
他不由得有些好奇,跟着杨伦的背影走了好一阵,想看看这位一直低调的皇弟平日里到底是什么样子。
杨伦身边连个经常跟着伺候的人都没有,一个人在宫里走着,颇有些孑孓一身的味道。他没有回武惠妃的宫里,左拐右拐,穿过一片竹林,走到了一座废弃的宫殿。
杨佑定睛一看,正是他当时发现武宜之和别人有私情的地方。
杨伦低着头,走到门槛上坐着,看样子竟有些失魂落魄。
他低声地笑着说:“五皇兄,君子何必窥视?”
杨佑闻言,便正大光明地走了出去,杨伦看着他眯起眼睛笑了笑,嘴角满是苦涩,“皇兄,既已知道伦的事情,又何必再来窥探?”
杨佑不可能和他说实话,“我知道什么了?不过是见你神情恍惚,怕你出事,又怕你忌惮我,这才悄悄才跟着你,想亲自看你回宫。”
杨伦仔细品了一番他的话,自嘲地笑了:“到底还是你们聪明,我什么都不是,如果没有母妃和俊阳君,我可能一辈子都不能和各位皇兄平起平坐。”
杨佑心里明白,虽然除了太子之外,皇子们都是王,难道都是王便平等了吗?杨伦也不过是自嘲罢了。
杨伦接着说道:“我一直都很没用,连自己最爱的东西都守不住。”
杨佑看着他脸上的阴翳,本想宽慰几句,但杨伦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他又开始怒其不争,“皇弟,若是爱一样东西,珍惜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让他受苦呢?”
武宜之在杨伦身边,能带给他的只有一份背德的爱,甚至还有可能招致两人的身败名裂;可是武宜之留在皇帝身边,除了不快乐之外,能带给杨伦的多了去了。
让爱的一切受苦,要么是爱不够深,要么就是不爱。
或者说,本质上,人最爱的还是自己。
杨伦呆呆地看着杨佑,一时被他的话怔住了。
“皇弟,”杨佑劝道,“人生苦短,你到底想要什么,趁一切还来得急,想清楚。”
杨伦苦笑着摇头,“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