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的。
至于我,别人怎么看我都无关了,只要我还在皇上身边一天,风言风语就不敢传进我的耳朵里面。
自打皇上去了别的地方过夜,延英殿就清闲了许多,别宫的娘娘是绝不肯要我去守夜的。我平白多了许多时间,刚好有个小太监会读书识字,我便劳他教我。
四书五经我都看不懂,唯有几句软糯的花间词还能读些,他便拿诗词教我入门。
今天恰好是十五,不巧天是阴的,夜晚密密的黑云遮住了原本清朔的月亮。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我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违命候的诗。
要怀着怎样的心情去想一个人才能诵出这样的诗?他就像是天上的明月一样,亮汪汪地照在山间、照在林稍,照得人的心里明晃晃光灿灿的,地上的凡人却永远不能接近。
我拿起笔将诗句写下,沾了满手黑墨,随手将诗和其他的临摹作品折在一起,放到箱子里存着。
我不是什么有雅趣的人,但也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多读书总会令人高看一眼,纸和墨都得好好保存才对。
后来我才知道,同屋的春诗是皇后的人。
我想错了,皇后是六宫之主,后宫里每一个人都归她管。
春诗找到了我写下的诗句,上报了皇后娘娘。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这句诗写得很好,真的很好,谁都能读得出来它的妙处。
宫女思春在后宫可是大忌,何况我又是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
皇后让人打了我一顿,罚跪三天。
我从小受的苦比这多了,我受得住。
她罚我跪在延英殿门前,隔着长长的台阶费劲抬头,可以看到皇上朦胧模糊的身影,皇后站在他的身旁。
不用卑躬屈膝,不用阿谀奉承,只因为她的身份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着,毫无惧意,也不担心失去。
只要她一天是皇后,他就永远不能离开她。
我在台阶上跪了三天,皇上没有回头。
我的罪名,便是宫女暮云淫思秽乱,发配冷宫。
其实我只是一粒浮尘,从延英殿到冷宫,并没有弄出多大的波澜。
宫女们都畏惧皇后,不敢出头送我,唯有流萤给了我几件旧的冬衣。
所谓冷宫,并不是真有一座宫殿叫冷宫,而是一个泛指。
凡是安置了失宠的后妃、皇子等皇帝认为无用东西,这地方就可以叫冷宫。
皇上刚刚继位,还没有哪个妃子被囚禁冷宫,只有前朝几位太妃住在这里。说是冷宫,条件也不算差,何况几位太妃经历改朝换代的风风雨雨,早已经看破了红尘,自己在宫里供了一尊玉佛,天天焚香吟唱。
我负责伺候她们的起居,每天打扫院落,把佛像脚下的灰尘擦拭干净。
充斥着檀香的佛堂里,我见过一场场雪飘去,晨鸟初叫,群鸦争噪。最后一切的沉寂都变成了枝头的杨柳嫩叶,还有女人眼角眉梢的风情。
春天来了。
宫里又迎来了一批新人,听说大都是江南来的女子。
南国美人,东风芳草。
难怪今年春天比以往多了几分水汽和胭脂香。
据说前朝武帝好龙阳,为了他心爱的男子在宫里遍地种满梨花。
玉树堆雪,浮光银霞,幽香烂漫,落英缤纷中,我听到了违命候病重的消息。
看着屋檐下纷飞的燕子,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我要回去了。
那是一个倒春寒的傍晚,我正在洗太妃们穿的青衣。
一个冬天下来,我的手被冻得通红,小指关节有几处已经流出了黄色的脓水。春寒料峭,冰冷的水止住了我的疼痛。
我不再是陇西乡下河边,那个一边浣衣一边看着双手流泪的女孩了。
我提着桶接到了皇上的口谕,总管太监孙国安前来传召,皇上念旧,看我在冷宫思过态度良好,让我回延英殿。
我平静地领旨谢恩。
我和皇上从细微相识,相伴多年,无论有多少争吵,有多少人介入其中,我们总归都会是在一处的。
这一点我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唯有旁人无法看透其中纠葛。
后宫的女人都以为我想做皇上的妃子。
她们都错了。
我又回到了延英殿。
一个春天过去,这里的人换了七七八八,只剩下我和孙国安两个老人。
春诗顶替我的位置,成为了延英殿的大宫女。
于是我便明白这屋里都是皇后的人。
春诗无论是做我的手下还是做上司都举止妥当,在我面前她依旧谦卑而礼貌。
“姑姑,”春诗依旧叫我姑姑,领着一群新来的姑娘向我行礼,“您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还是原来那处,和飞青一起。”
一个梳着羊角髻的姑娘弯腰,我没看她,只是急匆匆地说:“无妨,大姑姑有什么安排,尽管叫我去做好了。”
我只想快点见到皇上,假如延英殿都是皇后的人,恐怕他需要我。
皇上需要一个完全忠于他的人,一个不会因为外界任何诱惑而背叛他的人。
我和他都以为这样的人很多,但是多年的沉浮告诉我们,这样的人只有我一个。
所以我不会离开他。
他更不会放我走。
春诗道:“这几天没什么大事,姑姑刚从冷宫过来,先修养一阵子吧。”
我黯然点头,行了礼:“我如今是你手下的丫头,不必再叫我姑姑了。”
春诗笑着摇头,“春诗入宫之时多蒙姑姑指点才有今日,自然不敢忘恩。”
她既然这样说,我也不再提这事。
我不愿意叫别人记着我的恩。
恩会变成人的包袱,记着记着,说不定哪一天就变成了仇。
我有时间就去帮延英殿最底层的丫头们打打下手,做的最多的是洒扫延英殿门口的台阶。
那天夜里,月光照在台阶上,汉白玉的台阶仿若凝了一层霜。我扫完最后一级台阶,抬头往上看去,苍白的长阶尽头伫立着一个明黄色的身影。
夜凉如水,他一身金龙缠身的袍子竟像阳光一样,在夜里无端照耀着,我心里异常温暖。
“陛下。”我跪下行礼。
他默默地走到我旁边。
“暮云,起来吧。”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不复少年的英气,反而多了几分失落与消沉。
我站起身,他随意理着衣摆就地坐到了台阶上,拍拍身旁的空位让我坐下。
“你也看到了,”他低声嘲笑,“宫里现在都是皇后的人,我这个皇帝……”
我未置一语,只是坐到了他的身边。
他并不是一个需要安慰的人。
“暮云,”他突然低低地唤我,眼神温润,仿佛又回到了将军府的少年时光。
“你想做皇妃吗?”
我摇头,“陛下,有了名正言顺的位置,就会有利益争夺,就会有非分之想,暮云不能免俗,只希望能够长伴陛**边,并不需要那些身外之物。”
他把我揽入怀里,声音在头上响起,我能够从脸颊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我知道了。”
“你在延英殿还要被皇后监视。”
“奴婢不怕。”
“我只信得过你,前朝很多官吏最近都有些蠢蠢欲动,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
“你去帮我监视违命候,我要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
“你记住,我只信得过你。”
第4章 故事
夜里我就到违命候宫里去了,随身的东西很少,横竖这宫里我只记挂一人,身外之物我就不在意了。
违命候的院子清冷寡淡,没什么人气,只有几个小丫鬟偶尔出来整理杂物。
已经入春了,违命侯仍穿着冬衣,雪白的狐裘绕在他的颈边,衬得人越发出尘洁白。
他抱着一个汤婆子笑吟吟地和我打招呼:“来了?”
语气像朋友一样亲切热络。
他见到我一点也不惊讶,对我的到来,他似乎早有预料。
我行了礼,将东西放到侧屋的通铺,过来帮院子里的小丫头打扫,顺便把违命候住的屋子都收拾了一遍,他就坐在书桌前看着我们忙碌。
晚饭过后,他找我去伺候笔墨。
他特意遣退了小丫鬟,只留下我们两个人。
窗外的梅花依旧开着,早已不再新鲜,他看着梅花久久不语,我拿着墨慢慢地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