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紧握着酒杯,手指摩挲过杯上的龙纹,“你才知道这个事情,便急着劝我?”
“此事对哥哥的坏处一眼便能看穿,哥哥并不傻,为何装作不懂?我只不过是尽一尽做弟弟的责任,不让哥哥因为一时糊涂而误了前程。”
“若我坚持如此,你当如何?”叶舟看着南望的眼睛。
“我今日所言皆是为了哥哥。若哥哥坚持如此,那便当没我这个弟弟罢。”
白玉杯已被叶舟的手捂得发热,周遭一时静极。两任大将军一向和睦,这样反常的较量让其余的人不敢贸然打断。
叶舟沉思许久,忽然抬头问南望:“你这面具戴这么久,累不累?”
南望一怔,笑道:“何人脸上无面具?真假是非,都虚伪得很。”
“我是说,你脸上那层真正的面具。”叶舟冷静道。
南望的笑僵在嘴角。
“怎么?”叶舟笑了,“你方才话不是挺多的,现在却不能回答我?”
南望闻言,脸色渐渐沉下去。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强作镇定道:“群臣聚集的大宴岂是你兄弟二人说闲话的地方?这许多体己话何时说得完,不如待你们进了大牢再慢慢说。”
叶舟像是没听见太后的话,只紧盯着南望。他握着酒杯的手力道渐重,手指关节微微泛白,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沉着,“我倒觉得,你这弟弟,没了就没了罢。”
南望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哥哥你这话说的……”
“我这话说的可有半点错?这东源的每一寸土地,是我将军府几代人和军中的千万将士用血肉铺出来的,我岂能容你们在这上头放肆!”
语毕,叶舟便将白玉杯狠狠砸到地上,碎玉四处飞溅。这一气势让许多人都愣住了,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随着杯子碎裂的声响,定远军、玄龙骑、赤麟卫皆迅速朝禁军出手,望雪堂中一时充满兵戈之声。
众臣和宫女们惊慌得四处逃散。混乱中,方才力挺太后的臣子竟无一人惦记着她的安危。太后紧捂着胸口,胸前挂着的绿松石项链被她扯得散落在地,头上的步摇流苏也不安宁地晃动着。
南望亦想抽身,不料焰离几招将她制服,一手扳过她的手臂,紧扣住她的双手,一手压在她背上,就这么按到了桌上。
叶舟在她脸上摸索了几下,用力一撕,薄薄的面具便捏在了手中。再看去,却见“南望”是个长得清秀的白面生。
焰离似是松了口气。太后这出早就被叶舟预料到,可这个“南望”着实太逼真,看样子起初也是险险骗过了叶舟。更别说焰离与南望不大熟悉,要唬住他简直轻而易举。若不是那句“北顾要我替他赔个不是”,或许还能将焰离骗得久一些。
毕竟北顾不来就是不来了,他从不认为自己这样有什么不是可赔的。
焰离再低头看一眼这白面生,不知他是太后从哪儿寻来的戏子。焰离想着他有这般好的技艺,或许改日可以约北顾去看看他的戏——念头到这里便打住了。他能否活过今日还得看运气,谈何改日。
禁军人数不足,很快败下阵来。而望雪堂早已被赤麟卫封锁,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太后也等不来援军。
眼见局势无法挽回,太后一边哭喊着先帝,一边推开身周的人,朝旁边朱红的柱子上撞去。叶萧懿眼疾手快地拦下,令士兵将她押好。
看着太后绝望的神色,叶萧懿的笑依旧冰冷,“先帝?你将朝政霍乱数年,如此辱国,如此欺我,你以为,先帝是会救你,还是会恨你?”
太后的眼神灰败下去,不再言语。
深夜,坤华宫中燃起的熊熊烈火映亮了皇城的天空,将云烧成霞,叫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傍晚时分。叶萧懿在面向万物的玄极殿前负手而立,眼中似有冲天火光,似有纷扬大雪,又似有他的万里江山。
一滴眼泪重重落地,迅速凝结成冰。
待宫里的事情打点完毕,叶舟与焰离结伴回府,两人走在梅园径上,一时无话。方才那场大火将周遭的雪化去了不少,地上一片泥泞。梅花花瓣纷纷落下,替了原先那层厚厚的积雪,似是要将什么给葬了。
叶舟看着这梅花雪,眼前浮现叶萧懿那滴狠狠砸下的眼泪,心情复杂。焰离不时转头看叶舟一眼,踌躇半天,欲言又止。
叶舟倒没看他,却了然,“你可是想问,我如何确定了那不是南望?”
寒鸦的哀鸣远远传来,焰离却是一笑,“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叶舟抬头看了眼暗红色还未褪尽的天空,“南望知道,只要是为了东源,天下人如何看我,我其实是不在意的。换句话说,今日若是她站在这里,这样的情形,她一个劝我的字都不会说,反而早就拔剑砍人了。”
二人又扯了些闲话,很快便来到长安街上。在路边分别的时候,叶舟交待焰离:“明日一早,太后崩了的消息会传遍东源,我们还得尽力帮陛下稳定人心。趁着下半夜暂且无事,你尽快修书一封派人送去给北顾,让他们早些回来。”
第 21 章
边塞的雪积得愈发厚了,放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村落里的人们在屋檐下挂起了红灯笼,在一片荒凉中添了些喜气。
除夕这夜,军营中充满酒肉香气和欢声笑语。南望吃过饭后同他们随意聊了几句,便又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军营驻扎地前有一条溪,南望无事便爱到这处发呆。
往年的今夜,南望都与叶舟一道进宫赴宴,吃过饭后再沿着长清河岸散步出宫去,看长安街上的红灯笼亮了十里。叶舟总是会在河边的摊子上给她买盏河灯,看她在灯上简单写了“国泰民安”四个字,再虔诚地放出去。
年年如此。
今年却不同。
南望坐在一块石头上,蜷起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溪水潺潺流淌。多年除夕养成了放灯的习惯,今年在外却做不到,不免觉得少了些什么。
正遗憾着,身后就传来一阵簌簌声,似是有人踏雪而来。南望回头一看,北顾正心捧着一盏莲花河灯,眼眸被烛光映得璀璨。
北顾走到她身旁坐下,见她呆呆地看着他,便觉好笑,“傻坐着做什么,快将这灯放了。”
南望接过河灯,正要问北顾哪来的,他却仿佛读懂了她的想法,不等她发问便道:“几日前叶舟派人送与我的信里带了这个。他说你们每年除夕都会在长清河边放灯,今年我们来不及回去,便托我把灯转交给你。”
“他还说,你习惯在灯上写个心愿,可我出来得仓促,笔带着也不方便,怕是走到这儿墨都冻住了。”北顾想了想,又道,“不然我们先回去写好了再来?”
南望一笑,“这倒不必。”
她朝前倾身,将河灯轻轻放入水中。河灯顺流而下,漂得有些跌撞,却算是稳妥。
南望注视着那点渐渐远去的烛光,双手合十,许下了多年来不变的愿。
北顾在她身边注视着她的侧脸,她却浑然不觉。此刻她认真而又单纯的神情像天上的明月那般干净,北顾似乎觉得自己的心门被一双手轻轻叩了叩。
茫茫夜色中,她近在咫尺的身影如此单薄,让他想拥入怀中。可他犹豫半晌,终是什么都没做。
三月,春花在东风吹拂下渐次苏醒,燕子衔着新泥在屋檐下筑窝,叽叽喳喳吵成一片。河里结的冰也已消融,载着鱼群朝前奔腾,在岩石上撞出大片水花。
伴着这般热闹的动静,南望一行人平安回到了凌苍城。朱红的城门一打开,入眼便是满城繁花,比这一路上看到的加起来都要多。
几月前离去时尚是白雪皑皑,如今却这般姹紫嫣红,两厢对比,南望恍惚间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长梦。
叶舟和焰离算准了时间,早早就骑着马去到皇城背靠的镇龙山下等着他们,那是从北边回东源的最后一个关卡。
这二人远远便瞧见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归来,领头的两个看上去却还在吵架。
叶舟一时无语。
而这次南望与北顾争的仅仅是昨夜在山中看到的几只鸟是燕子还是蝙蝠。北顾说它们翅尖长,剪刀尾,一看便知是燕子,南望却说将近入夜还在空中低飞的是蝙蝠。
两人就这个斗嘴斗了一上午,争不出结果。他们身后的将士们皆沉默着,不敢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