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济皱眉,还想说话,才离开不久的大长公主已领着下人赶来,见院中这样的阵仗不由吓了一跳,忙行到儿子身边,四顾问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来了这么多人?”
刘寄亦不敢冲撞这位陛下的亲姑母,忙带着身后的众人冲她行礼。
裴济沉着脸将刘寄方才的话低声同大长公主说了。
“你父亲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大长公主先是面露诧异,似有些不敢相信,随即便有些焦急和紧张,“你父亲近来身子骨不利索,哪里守得住这样的牢狱之灾?这——根本没影的事,怎么就像已定罪了似的?”
母子两个站在屋外面对着刑部来的人,裴琰则坐在窗边,面色颓败地望着案上已喝了大半的莲子羹。
早料到自己要出事,却没想到竟是被牵扯入谋反案中。
他沉默着伸手将剩下的羹喝完,这才慢慢起身,在众人目光下走出屋去。
“裴相公,多有得罪,望能见谅。”刘寄将姿态摆得极低,上来依旧是先恭恭敬敬行礼。
裴琰冲他点头,强撑着脸色肃然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我没有违抗的道理,你放心,一会儿我便跟你走,只是眼下,请先容我同妻儿说几句话。”
刘寄忙命众人退后些,给一家三口留出空间来。
“夫君——”大长公主忙上前来拉裴琰,眼眶也忍不住泛红,“我要入宫见陛下——”
“华儿,”裴琰握住她的手唤她的闺名,令她镇定下来,“你听我说,这事你别管,安心在家等着便好,待事情查清楚与我无关,我自会回来的。”
大长公主紧紧凝视着他的双眼,过了片刻才慢慢点头,算是答应。
裴琰转向儿子,低声嘱咐:“三郎,为父不在时,你定要顾好你母亲,祖母那里有你几位叔伯在,为父倒不大担心。此事——你莫冲动,谋定而动,几房叔伯兄弟那里,也定要让他们稳住。”
他说着,将目光悄悄移向裴济方才收信的那只袖口。
裴济眼神一凛,郑重点头应下,心中却有些悲哀难言的滋味。
他的父亲被陛下下令捉拿入狱,却还记挂着要他处理正事。
“儿子明白。”他垂下眼,悄悄捏紧双拳,压抑着心底的愤怒与不满,“也请父亲定要看顾好自己的身子,凡事莫强撑。”
裴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随即转身。
临去前,他冲大长公主微笑:“华儿,莲子羹我已喝完了,一点儿也不苦了。”
大长公主的眼眶倏然盈满泪水,下意识想背过身去,可一瞥见周遭数十个刑部的人,又生生忍下,直等看他昂首阔步跟着众人离开,才真的落下泪来。
“三郎啊,这可怎么好?你、你可是同你父亲商量好了什么?”大长公主攥着儿子的手,满眼忧虑。
裴济心中亦是七上八下。
今日这样的情境,即便自那日听过陛下的警告后,便已隐隐料到,事到临头,仍是有满心不忿与失望无处发泄。
父亲忠于朝廷,连私下议储的事都做不出,更何谈谋反?况且,父亲做事一向谨慎,又怎么会写下那样一封一眼就能辨出字迹的书信,给人留下把柄?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将祸水引到父亲身上,又恐怕被查出,便干脆不署名,到时连有意诬陷的罪名也算不上。
不过是正中陛下清理朝中势力的下怀罢了。
“是,今日的事,父亲早就料到了。”他按下心思,答道,“待事情查清就好。母亲放心,明日一早,儿子便入宫见陛下。”
大长公主头一回感到六神无主,想亲自进宫见陛下与太后,又惦记着方才裴琰的话,只得暂且忍下。
好容易将大长公主安抚好,裴济又赶往隔壁府中的裴老夫人处,将事情一一说清楚,再安抚好众人,这才得空回到书房。
此时已是戌时,他坐在灯下,取出方才匆匆塞入袖中的书信,展开仔细阅读。
信中言语十分质朴,只有区区两页纸,却看得他脸色一紧,心口砰砰直跳。
据张简信中说,他派人在幽州境内暗中观察数月,终于有了发现,先前被私扣下的铁矿,实则并未全数为朝廷派去的人收缴,其中有近半的上等铁矿早已被偷偷运至边境线处——那儿有人私建冶炼之所,正以那些上等的铁矿日夜锻造精良兵器!
这俨然是犯了大罪!
须知这一年里,为铸蒲津渡的铁牛,举国铁矿都投入其中,就连各卫军中配的战甲、兵器,也未有换新,幽州却有人偷偷锻造武器,根本就是蓄意谋反!
如今,长安城里风风火火地彻查如同儿戏一般破绽百出的谋反案,真正的谋反,却在据此千里外的边疆悄悄酝酿。
背后之人是谁,他不必犹豫,几乎就能断定是睿王李景辉。边陲之地多是贫苦出身,以军功升迁的武将,又从没有过一家独大之势,他们根本不会生出这样的狼子野心,唯有同样是先帝亲子的睿王才会如此。
信中还提及,原本冶炼铁矿的事被压得极隐秘,几乎寻不到蛛丝马迹,直到范怀恩被捉拿定罪,幽州刺史之位暂时空缺,他们才敢放开手脚行事。如今的新任刺史是萧龄甫的人,对当地事务并不熟悉,几乎便是被从前范怀恩的手下牵制着,幽州一地的权柄恐怕早已落进旁人手中了。
裴济猛地想起当初御史台审案时,便说过,所有供词都由范怀恩手下的人招认,偏范怀恩本人,无论如何不愿认罪,直到萧龄甫一再催促进展,才忽然传来招认的消息。
如今想来,范怀恩恐怕只是个替罪羊罢了,兴许他才是真正的清流,因不愿与人同流合污,反被设计诬陷,最后丢了性命!
他猛地起身,在屋中来回走动,只觉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事情竟已发展到如此地步!
当初睿王仍在长安时,他还妄想能让这两位表兄的关系有所缓和,如今看来,根本就是他一厢情愿。
亲兄弟间多年的情谊,似比纸还薄。
他本已数次或明或暗地向陛下进言,提及范与陈的案子恐怕并不简单,偏偏陛下一再漠视,只将眼光放在朝中的形势上,又有萧龄甫等人的急功近利,才令事情发展至此。
当务之急便是要入宫禀明陛下,请其迅速稳固朝廷情况,调动义武、河东两军前往平定即将掀起的叛乱。
只是,父亲才被刑部的人押走,眼下应当被关在刑部大牢中,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想到此处,裴济只觉浑身被人浇了一桶凉水,僵硬不已。
他效忠的并不是个能明辨是非忠奸,分清轻重缓急的君主,一味的忠诚不一定是好事。
他站在窗边,双手紧紧握着窗框,眼神沉沉,凝望着寂静的庭院。
或许,他该好好用一用此事。
若借机向陛下请战,兴许能换父亲安然无恙。甚至,他还能求陛下主动将丽娘放了——兄弟二人的反目与相争源起于一女子,唯有主动放开这女子,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第100章 犹豫
第二日仍无朝会。
裴济一早便起身, 穿戴齐整后便匆匆赶往大明宫求见皇帝。
因不必上朝,李景烨到天亮后各处宫门开了才起身,一番洗漱用膳、打坐服药后, 已又过了半个时辰,眼看裴济也已在外等了两三刻, 他才坐回榻上, 挥手让何元士将人带进来。
裴济仍是面无表情地恭敬行礼, 可兄弟二人间的气氛,却再没有从前的熟稔与亲近。
李景烨坐在殿上看着,头一回没有叫他不必行礼, 起身坐下, 只淡淡道:“子晦,你若是为你父亲来的,便不必多说了。待事情过去, 只要查清的确与你父亲无关,刑部自会放他安然无恙地回去。”
裴济低垂着头站在座下, 闻言只感到一阵怨愤。
他咬牙压下, 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陛下,臣的父亲为大魏效忠数十年, 从未有过私心,绝不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犯糊涂, 臣亦信清者自清,既有三司推定, 定能令事情水落石出。可他到底年岁大了, 近来又时常旧伤复发,恐受不住牢狱之刑。望陛下看在母亲的面上,也看在臣的面上——让父亲经审后, 能留在府中。”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沉寂。
他虽是臣子,也一向恪守君臣之间高低尊卑的界限,却也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这位表兄,到今日,不得不走出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