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只看到了上面的那一层,便觉得克制内敛就是傅潜渊的模样,实际上那颗种子躲在深渊里,已经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发了芽,它一日过一日地生长着,只等待一个契机,从深渊下蔓延出来,把他偏执爱着的那个人一起卷进去,藏起来。
这也是傅潜渊的欲望,它由孟歧而起,但也因孟歧而止。
因为孟歧爱这个世界,每次傅潜渊从山外给他带东西回来,都会看到孟歧亮晶晶的眼睛,他会为此弯着眼睛笑,会为此欢喜到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也会抱住他,笑着说一些软乎乎的话。
“你真好,我好喜欢你。”
“这个世界也真好,我真的好爱这个世界啊。”
傅潜渊对这个世界其实没多少爱意,甚至很多时候充满厌倦。
它之于傅潜渊,是初生时阴冷不见天日的深渊,是终年不暖的雪山寒涧,是万年来让人无法逃离的孤寂,是昼夜不停冷到让人刺骨的寒风。
他留在这个世间,是因为责任,仅此而已。
如果不是后来有了孟歧,他有了念想,在履行过自己的责任后,傅潜渊会让自己永远沉睡在龙洵山下,不会有醒来的那天。
还好,他终归是幸运的人,一千七百四十九年前遇到孟歧时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
这些事傅潜渊很少会特意去想,因为只要想到这些,他就克制不住心里燃烧起的火,怕唐突到孟歧。
但今天,傅潜渊不想克制了,也没办法克制。
“我能抱抱你么?”
他又问了一次,缓缓张开手,连傅潜渊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但傅同注意到了。
他看着傅潜渊,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在后者还在想他这个笑是什么意思,为何而来的时候,往前一步,抬手抱住了傅潜渊。
他在笑,眼里的笑意浸入声音,甜甜的。
“总问我你能不能抱我这个问题,实在太傻了,我不想一次又一次的应你,但也想要抱抱,怎么办呢?”傅同朝他笑,眼睛亮晶晶,“这个问题当然难不倒我,所以我想了想,就决定自己过来抱你啦。”
说完朝他眨眨眼睛,又问:“我是不是很聪明?”
而傅潜渊给他的回答是温柔覆下来的吻。
“你当然很聪明。”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崽崽了。”
……
傅同和傅潜渊这晚没怎么睡,抱着糊糊窝在床上说了一晚的话。
窗外夜色渐去,黎明出现在天际,一点点覆盖星辰,直至天光乍泄。
九点,傅同和傅潜渊出门,去了景云观,到山上后,傅潜渊停在外面,只有傅同一个人进去了。
景园观是清修观,不受俗世香火,平时除了遇到一些特殊的事情外,门都从里面紧紧锁着。
但今天,像是已经算到了傅同回来,景云观的门没锁,傅同轻轻一推便开了。
一只纸人等在门后,开口是封云蔚的声音:“随我来吧。”
傅同颔首,随着它进了观门,往前走了十几分钟,最终在道观正殿外停下了。
纸人朝着殿门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随后像是被点燃那样,凭空化成了灰。
傅同收回视线,一步一步上了殿前的石阶,殿门开着,石阶两边点着长明灯,周围烟雾袅袅,从香炉漫出来,一直延到了殿门前,被看不见的结界阻隔在了那里。
这些和傅同上次来时看到的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人。
那时殿里只有他一个人,而现在,封云蔚站在窗边,旁边站着的还有一人——
温融。
这样的情况,就像是封云蔚除了算到傅同今天要来之外,还把他之后打算做的事情也算好了,把温融一同请了过来。
而温融的反应告诉傅同他的想法其实没错。
看到傅同进来,温融神情有些惊讶,显然是不知道他要来:“傅同?”
傅同应了一声,走到温融面前朝他笑笑,之后看向封云蔚:“封小道长,好久不见。”
“也不算太久吧。”封云蔚笑眯眯的看着他,“这不是之前在龙洵山死生界外刚刚见过?”
傅同:“……”
这种秋后算账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傅同有些心虚:“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提了,不是什么好事。”
“是么?”封云蔚说,“但我看你在机场闹失踪的时候挺快乐,进死生界的时候挺义无反顾的啊。”
说完可能觉得程度不够,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就只堪堪看到你一个背影,连话都没来得及说,你就进去了。”
封云蔚这句话说完,傅同看到温融的神情也沉了下去,显然是想到了当初眼睁睁看着傅同进死生界时的无力感。
傅同:[头秃].jpg
他脑壳痛得很,但是不知道该如何解(jiao)释(bian),沉默半晌,决定以另一件事来遮盖这件事。
“我和傅潜渊和好了。”傅同没有任何铺垫,突然说。
温融:?!
一如傅同所料,这话一出,温融瞬间没了去计较过去那些事的心情:“什么时候?”
“昨晚差不多零点的时候,有些晚了,怕吵到你休息,所以当时没和你说。”
“那他人呢?”温融皱眉,“才刚和好,就做什么都不陪你一起了?是有多忙?”
傅潜渊渣男的属性在白泽大家长这里一时半会儿是洗不清了,眼看着温融有暴躁起来的意思,傅同急忙解释:“他有和我一起,是我觉得还这种愿有点不好意思让他看,所以就没让他进来,先在道观外面等我。”
温融神情稍缓,但站在家长的角度,还是看傅潜渊有些不太顺眼:“你让他不来他就不来?之前怎么没见他这么听话?”
这就有点故意挑剔的意思了。
傅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样应,倒是旁边封云蔚笑了起来:“温融,这么说就没必要了。”
这点温融当时知道,他就是觉得不开心。
全世界谁都配不上我家崽——这大概就是白·老父亲·泽此时此刻的心情。
但温融同时也不想让自家的崽为难。
他只好强行把这种心情压了下去,重新看向傅同,沉默半晌后,眼神突然认真起来,声音也是如此,问他:“不怕了?”
之前在龙洵山的时候,傅同曾经用很脆弱的姿态,对温融说他害怕。
失去傅潜渊一次,几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倘若再失去一次,他该怎么办?
傅同承受不起得而复失的后果。
听到温融的话,傅同一怔,而后下意识地看向封云蔚,封云蔚自然知道有些事情傅同只想给温融说,并不想让第三人听到,笑了笑:“我去给观里的树修剪下枝叶,你们先聊。”
说完便出了门,利落得很。
他走后,傅同面前就只剩下了温融。
他抿了抿唇,在温融越发温暖和缓的注视下,轻轻出了声:“其实还是怕的,但是想通一些事情后,就觉得……好像也不用怕了。”
温融注意到,他说的是不用怕,而不是不怕。
这两者的区别很大。
“是想通什么了?”他接着问。
“想通了两件事。”傅同说,“第一件事,是我意识到,傅潜渊这个人在我生命中留下的印记太重太深,只要我还记着他一天,就没办法再去爱别人,但我不想再这样活着了,我想放过我自己。”
这是温融愿意看到的事,他点点头:“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你应该知道的吧?傅潜渊把他的命和我的系在了一起,就在你在龙都山把他带回来的那天。”
这点温融自然知道。
但是……
他再度皱眉:“你是被他这个行为感动,心软了?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我觉得你还是再——”
傅同却摇了头:“不是。”
他看着温融,眼瞳清澈通透:“我之前害怕,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承受得而复失的后果,但现在,我知道了。”
“如果这一次,他再不辞而别,我不会像之前那样在龙洵山上等他一千五百年,我会找一个我最喜欢的地方,选一个我喜欢的方式了结自己,让他和我一同去。”
“我等不起。”
“也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支撑我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那么久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傅同在笑,轻轻缓缓,落在温融心上却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