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后面有个极为隐蔽的山洞,若非有香味指引,荀彧都不能发现这里。想来就有人偷偷躲在山洞里,大口享受着这难得的美食。
……可方圆百里的东西早就被他们吃光了,一点漏网之鱼都没有,哪来的肉?
一双黑亮的眼睛浮现在眼前,可怕的猜想浮现在荀彧脑中。
在这瞬之间,一股冰冷从他的脚底板顺着浑身经络蔓延全身,叫他浑身都克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们,”他一字字艰涩道,“他们,是不是在……”吃人?
他的话没能说完。有砂石般粗粝的东西压在他的心口,横亘在他的喉头,使得他每说一个字都觉痛苦不堪。
护卫们阻拦他身前,不想让他去看这险恶的一幕:“荀公子,我们回去吧。”
荀彧如坠冰窟,刺骨寒冷。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豁地伸手推开挡在身前的侍从厉声道:“让开,我必须看看他们到底在吃什么!”
……
糜荏收到这个消息已是片刻之后。
他即刻放下手头事务,取了壶水便跟着侍从前往事发地。
冲突已然结束。五名侍从们拔出利刃,围成一圈看管着里头的男人;三个长相老实、脏乱不堪的男人,则缩着脖子蹲在刀下可怜兮兮地瞧着他们。
糜荏只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挥手命他们将人带回调查。
林中很快只余一片平静。只有未曾散尽的气味,悄无声息地证明这几个男人曾在此地做过怎样的恶事。
荀彧正扶着大树吐得昏天暗地。
糜荏叹了口气,走过去轻抚他略显消瘦的脊背:“还好吗,文若?”
荀彧摆摆手。正欲说话,又是一阵恶心泛上喉咙,叫他将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干净。
糜荏将温水递给他:“你先漱口,再喝一点。”
荀彧听话的照做了。
他这会已吐不出什么东西,只能满面苍白地,虚弱地靠在树干上,才能让他好受些。
糜荏等待片刻才道:“先回去吧,晚些再谈其他。”
荀彧闻言豁然抬头。他一手狠狠抓住了糜荏的外衣,一手指着那即将燃尽的火堆。
“……他们在吃人,他们在吃人!”他双目赤红,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他们在吃人啊!”
“他们说他们饿极了,便捡了一具尸/体来吃,可是那个瓦罐分明就是那个孩子的,那几块布料也是他身上的!”
“他只是个孩子!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是个异常乖巧伶俐的孩子啊!他的母亲还在家中等他啊!”
荀彧攥紧了他的衣服,任由眼泪簌簌落下:“我该早一点过来的,若是我能早一点,那个孩子就不会死!”
他受到的刺激过大,使得此刻的他深陷愧疚情绪难以自拔。
他当然读过史书,知道饥荒元年有一种恶事名为“易子而食”,冰冷四个字就描绘出可怕的吃人行径。可当时眼睛看见的也不过只是这冷冰冰的四个字,略过便也罢了。
与亲眼瞧见,是完全不一样的。
天降灾祸,惩戒汉室。可这朝廷之中真正该受惩罚的奸贼,有哪一个收到过零丁半点责罚,还不是全部都由这天下百姓代为受之?
然而百姓何其无辜,稚儿又何其无辜?为何明明是有恶人作恶,却最终要由得他们承受这所有一切的磨难?!
这是苍天的不公,是世道的不公,更是汉室统治的不公!
在这一刻,向来渴望倾尽一切扶持汉室的青年,第一次对自己的理想发出质疑。他拔出糜荏佩戴着的长剑,朝着皇宫方向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呐喊:“汉室不公,奸贼不死!我要亲手杀了他们,为这些死去的无辜百姓报仇!”
回答他的是一击快而准的手刀,以及昏迷之际的一个温暖胸膛。
第二十九章
荀彧醒来已是戌时初刻。
他的后颈处还在隐隐作痛,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不大精神。他坐起身环顾周遭,瞧着房内陌生的装饰, 迟疑道:“此处是……”
话语未尽,声音说不出的喑哑艰涩。
“是我府上客房, ”一旁有人答道,“我怕他们担心,便没有将你送回荀府。”
是糜荏。
荀彧心下一松,眉宇间的倦怠神色也消失大半:“多谢子苏。”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糜荏给他倒了杯温茶水,“再说是我打晕的你,你不怪我才好。”
他说着, 将茶水递到荀彧面前:“文若, 先喝一点水吧。”
荀彧的目光放到了面前的茶杯上。一瞬之后,却被握杯的手吸引过去。素手修长,骨结有力, 在昏惑烛光里泛着温暖的玉质光泽。
等糜荏疑惑地又唤了他一声, 荀彧才回过神来。
他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方才那点不自然。一杯清茶灌下, 喉头倒是舒服不少。
“是我觉得抱歉才对, ”荀彧苦笑,“……我当时太冲动了。”
白日里受情绪影响,他居然就这么拔剑想要冲进皇宫砍死十常侍。且不提此事是否能成,单是这一举动足以给荀氏一族带来灭顶之灾。
冲动如潮水般褪却,理智回笼方才体会到后怕。幸好糜荏直接将他打晕,没让他做出不能挽回的错事。
糜荏没有说话。
他伸手拍了拍荀彧的肩膀, 当做安慰。
压抑的声音从荀彧的喉咙里发出来:“那个孩子……”
糜荏叹了口气:“已将三人捉拿入狱, 择日处斩, 也算是为那个孩子报仇。”
他们并不是活不下去吃的人,而是因为每次只能吃到四分饱,又馋肉味,便盯上那个孩子。
这是纯粹的恶,在无序法度下渐渐滋生。
糜荏叹了口气:“他的母亲我也已命人前去安抚,文若切莫太过悲伤。”
荀彧用双手捂着脸颊,不想让糜荏看到他的狼狈神色。他的喉头发出悲恸的呜咽声。
糜荏给了他一点时间收拾情绪,此刻任何言语都显苍白,唯有让他自己发泄出来才好。
等到片刻之后仆从端来一碗米粥,他才放下双手。
他的眼睛有点红,情绪依旧恹恹的。
糜荏把米粥递给他:“别想太多,先吃点东西罢。”
粥是半个时辰前开始煮的,到荀彧醒来正好出锅,已经被煮的很浓稠。煮的时候放了小把绿色的豌豆,还有咸肉碎粒,出锅后又在上头撒着一撮小葱碎末,闻起来格外咸鲜香浓,足以勾起任何人的食欲。
荀彧苦笑了一下:“我吃不下……”
他的话语没有落尽,肚子便是“咕”的一声唱起反调。荀彧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起床喝粥。
等喝完粥,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一些。大抵美食都有这样的魅力,可以安抚人们受伤的心灵。
见荀彧喝完这碗粥,糜荏才笑了一下:“陪我出去走走吧,文若。”
他怕这人想太多,再闷在房里又要想岔。
两人走出房门。
九月的夜间已然清凉,荀彧甫一出门便不能自控地打了个寒战。糜荏注意到了,命侍从取来件薄披风递给他。
荀彧怔了一下。
他恍惚间接过柔软的披风,不知为何想起昏迷前那个怀抱的温度。
但糜荏对此一无所知,已然迈步离去。荀彧扯了扯嘴角,系好披风跟上糜荏的脚步。
他们最后在花园中的凉亭里坐下。
在这个时候,赈灾时发生的恶劣行径也好,令人心生倦怠的朝堂的斗争也罢,都已悄然远去。
他们享受着片刻的安宁。
荀彧抬首看着天边银月。
它那么美,又那么遥不可及,哪怕他穷极一生时间都无法触碰。
他们坐了很久,糜荏才道:“你在看什么,文若。”
“我在看我的梦想,”荀彧苦涩道,“我不知道……再继续坚持有何意义。”
汉室士族以天下为己任,不少人记事起便苦读不辍,等待成才后迈入官场辅佐汉室。曾经他一直有着坚定的信仰,他以为汉室可以再等一等,等他成长到足以与十常侍对抗的地步,扶持汉室重立。
可当他跟随荀爽来到京洛,亲眼瞧见这一年来贤臣们遭受的不公,天子的无能,天灾人祸与百姓的民不聊生……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什么。
他信仰早已在根部腐烂,他多年的坚持正在逐渐崩塌,他的前路渺茫如雾。
他已无路可走。
人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