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隔雨相望冷——
仿佛猛然醒悟,玉琉璃疾疾地回过身,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突然又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她离去时的情景了。也是这么一个漫天烟雨的天气,也是在这西子湖上,也是一身如玉的黄衫,也是打着一柄油纸伞……他们,也是这么互相凝视,然后,她也是这么转身离开。
甚至没有一个表情,没有一句话。
白衣公子依旧站在栏杆前,就这么看着她离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长堤尽头。
蓦地想起两句诗来——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独自归……
想着想着,不禁微笑起来。然后,他垂下头,发现自己的衣裳湿了半边,而自己的脸上,满是水珠,正一滴滴地滑落下来。
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一滴水珠从脸颊上滑落,落至嘴角,轻轻地滚了进去。
好咸……只怕雨水没这么咸吧?
他抬腕,擦干了脸上的水珠。
☆、二、夜吟应觉月光寒
到了傍晚的时候,淅淅沥沥的细雨终于停了下来。四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沧海阁里,黄衫女子坐在梨花木的桌边,桌上铺着束玉笺水版的熟宣。手里握了徽州紫狼毫,笔上蘸满了松烟淡墨,却是僵持在那儿,怎么也落不下去。
玉琉璃沉吟着,仿佛在思索着该如何落墨,又仿佛,在回忆着尘封多年的往事。桌上那一幅残荷图已绘了大半,只差画经络这最后一道工序。其实在闺阁的柜子里,残荷图不知收了多少,都是闲得发慌的时候,自个儿随手画的。本想挑个两张裱好了挂起来,可玲珑却说,那图上的残荷太过凄美,倘若真挂起来,每天看着,心里疼得慌。
如此年少的女孩儿,都说她所画的残荷太凄美。不是说,越是天真无邪的孩子,看穿的东西也就越多么?不是说画上映出的情感便是作画之人所思所想么?
手腕一颤,一滴浓墨坠在雪白的宣纸上,开出好大一朵花来,却是黯淡的颜色。玉琉璃微微一笑,所幸掷了笔,卷了画纸,将砚台碟子都收了起来。
瞧这光景,今日断然无法再静下心来了……她不禁暗暗懊恼,自己平日的恬淡镇定都躲到哪里去了?若是生意上的事儿,再大的困难她都能应付,可是此情此景,让她情何以堪!
本以为已经完全埋葬在心底了……她抬起头,看着儿时居住的阁子,不由地苦笑。想来,心底里还是生出想见他的愿望吧……当年明明那样决绝地离去,却依然想要见他……
倘若那时她没有匆匆逃开,便能瞧见他的脸了罢……长大了的他,又会是何种模样?
“小姐……小姐?”玲珑试探着唤她。追着小姐回阁子后,小姐就一直是那副神情恍惚的模样。她不明白,在楼外楼二楼的雅阁里,那七凤碧玉楼的老板究竟说了些什么?
“何事?”玉琉璃回过身,看着她的侍女,双眸依旧清澈。
看见她明亮的眸子,玲珑愣了一下,道:“流尘姑娘来了!”话刚出口,就见萧流尘笑吟吟地负手走进来,如枫般的红衣使她看起来俏皮可爱。
“生意谈成了没有呀?”看见玉琉璃,红衣女孩就迎了上来,眨了眨眼,问道。
“托你的福,吹了。”玉琉璃懒懒地瞥她一眼,怨道,“你这丫头,真是越发厉害了——快说,是从那儿学来的法子?改明儿我也咒你试试。”
“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呀——可怨不得我呢!”萧流尘吐了吐舌头,忽然从背后“哗啦哗啦”地提了件东西出来,放在她的面前。
玉琉璃定睛一看,却是一盏晶莹的琉璃灯,里头的灯火还亮着,幽幽渺渺,时明时暗。在灯火的照射下,可以看见她映在琉璃上的影子。
萧流尘摇了摇琉璃灯,笑道:“喜欢么?喜欢我就送给你啦。”
“怎的忽然想起给我送东西来了?”玉琉璃抬了眼,淡淡地扫过她的脸颊,“莫非又在打我什么主意?”这盏琉璃灯她是极喜欢的,但她也很清楚,萧流尘绝不会无端地给她送东西。
见她说穿,萧流尘兴致全无,所幸坐了下来,嚷道:“不就是和你换那一罐‘绿翡吐贝’么——何必说得好像我总想着占你便宜似的!”
闻言,玉琉璃失笑。那一罐“绿翡吐贝”的茶叶她可是觊觎已久,每次上沧海阁来,总会左一声“姐姐”又一声“姐姐”地央着玲珑给她泡,也不管自己的年纪都可以做玲珑的姐姐了——这丫头,唯一的嗜好便是爱喝茶,只要有茶喝,连命都可以不要,可谓是爱茶如痴。
然而,虽然明知她的意图,黄衫女子还是故意笑道:“什么‘绿翡吐贝’?我怎不知我阁子里收着这等东西?”说着,转头问那黄衣侍女,“玲珑,你可曾见过什么‘绿翡吐贝’?”
“没有呀。”立在一旁的玲珑抿着嘴笑。每次萧流尘一来,她们主仆二人便会拿她打趣,眼下小姐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她着实松了口气。
“你们两个——怎么能这样!”萧流尘气鼓鼓地嚷道,“我不依——我不依啦!今天我一定要把那罐‘绿翡吐贝’带回去!你们装傻也没用!”说着,她将琉璃灯往桌上一放,一副“你不给我茶叶我便不回去”的模样。
看她那架势,玉琉璃不禁笑出声来,点了点她的眉心,道:“想赖在这儿吃晚饭呢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的。”
“我要喝茶……”萧流尘托着腮,大声说道。
“玲珑,给她备些点心——这丫头准是饿了。”根本就不搭理她的话,玉琉璃自顾自地吩咐。
“我要喝茶。”萧流尘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提高了声音。
玉琉璃对着在一旁偷笑的侍女说道:“你看,她都饿成这样了——还不快去?”
“是!”玲珑瞧了萧流尘一眼,转身进里间去了。
萧流尘哀怨地看了玉琉璃一眼,委屈地说道:“人家又不饿……只想喝茶……”
玉琉璃“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我看你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还真以为你饿得发昏了呢!”
“才不是呢!”萧流尘将那琉璃灯推过去,嘟囔着,“喏,漂亮罢——这可是我收藏了好久的东西呢!一罐茶叶换一盏灯,够公平吧?”
玉琉璃眨眨眼,仿佛在思量着这桩交易是否值得。那琉璃灯兀自亮着幽幽灯火,直亮进人心里去——她着实喜欢呀!
“允了吧允了吧!”萧流尘开始缠她了,“你看这灯多漂亮啊,晚上提了出去看看景致,要多惬意就有多惬意!”
“那……好吧。”玉琉璃捧起那盏灯,那琉璃灯“哗啦哗啦”地轻轻响了起来,也不知里头究竟碎了多少琉璃片。
萧流尘大喜,起身便往里间跑,岂料正碰上玲珑端了盘子出来,两个撞了个满怀,幸好她机灵,连忙出手稳住了倾倒的茶具。
“还好还好……不然就没的茶喝了!”红衣女孩庆幸地拍着胸口,又抬头对玲珑说道,“好姐姐,把那罐‘绿翡吐贝’取来给了我罢!”
玲珑笑道:“我家小姐允了么?”
萧流尘连忙点头,“允了允了!你快拿出来罢——我可是心心念念想了好久了!”
看了玉琉璃一眼,明白她所言不假,玲珑这才转身回里间去给她取茶叶——若换作是别人,别说是换了,即便是做个人情也送了,可偏偏小姐从不肯做亏本,却要她拿盏琉璃灯来换……
或许,也只有她家的小姐才会存着这种念头吧。
* * *
萧流尘走的时候天色已完全黯淡了下来。因为下过雨的关系,今夜无月,厚厚的云层挡着,连星光也看不见。那女孩儿坚持要一个人回去,怎么都不让相送。
本就是个倔强的丫头呀……玉琉璃笑笑,由着她离去。
玲珑向来嗜睡,今日又外出了一回,更是疲惫,刚送走萧流尘便打着呵欠睡去了。于是偌大个阁子里只剩了她一人独守着一盏琉璃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玉琉璃叹息一声,不禁有些怀恋起那些独自算帐作画、吟诗作对的寂夜来了。
只是今日,经历了那样一场重逢,怎么也无法再心平气和地吟诗作对了吧?更别说是算帐作画了……黄衫的女子,自搬回来后头一次感觉到长夜是那样百无聊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