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够了,公主才停了下来,冲玉琉璃眨了眨眼,在她耳边小声道:“真是会说话的小姑娘——可惜,即使你这么说,我还是不会把他让给你。”
闻言,玉琉璃也是一笑,低声道:“我本就不稀罕你让我——何况你也没什么好让我的。”说这话时,她的神情淡然,却不由透出一股不输她的冷漠,甚至,那目光里竟带了一丝不屑,仿佛在说,你若存着相让的念头,便是看轻了我,也看轻了你自己。
显然,她让她惊讶了——公主挑了挑眉,却什么也没说。
见到玉琉璃这样的神情,苏子宣也不禁震了震。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她的眼神虽是淡然,可是她的目光却是高高在上的——那是一种孤傲,一种不屈于人的冷漠。
“有趣的小姑娘。”末了,公主笑了笑,眉眼盈盈,“我越来越喜欢你了。”说着,她走到苏子宣身边,笑道,“眼下我想要泛舟西湖上,你可有意相陪?”
苏子宣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抱着瑶琴的黄衫女孩,顿了顿,淡淡说道:“全凭公主吩咐。”
他……最终还是要离开了。玉琉璃看着那一对白衣胜雪的璧人,缓缓垂下了眼帘。其实任何人瞧见他们,都会觉得他们是门当户对、异常般配的一对。那眉目,那神情,无一不是相称的。
是呀,他们本就是门当户对的一对璧人——她,又算个什么呢?
一股从未有过的自卑涌了上来,她将脸埋在瑶琴上,突然有些想哭。她又算个什么呢?她不过是个任性倔强蛮横无礼时时喜欢发脾气的女孩而已。没有公主那样的笑颜,也没有公主那样的霸气。
她从来就不知道苏子宣究竟喜欢她什么。如今见了公主,她就更不知道了。这个女子,是天下间最奇特的,有这样的女子相伴,他又有何遗憾?
“那么,我们走吧。”公主笑吟吟地转身,径自往前走去。长长的白衣无风自动,青丝飞舞,让她看起来飘飘欲仙。
苏子宣看着玉琉璃,神情却是如往日般的温柔。他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不问?”
“问什么?”黄衫女孩抬起头,奇怪地看着他。
“我和她。”苏子宣转头看了看那逐渐远去的公主,道,“你就不问我为何会认识她?”
“皇上不是有意将她许给你么?”玉琉璃微微一笑,淡淡道,“钱塘首富苏家唯一的公子——苏子宣。”
白衣少年一愣,问道:“你怎知道?”他从未向她提及他的身世,她又是从何得知这一切的?
“我就是知道了。”玉琉璃抱着瑶琴,跺着步子,笑得像个孩子——不,她本来就是个孩子,“说,你为何瞒我?”
苏子宣摇摇头,神色淡然若水,“我无意瞒你,只是不知该如何告诉你。”
“哦?”玉琉璃挑了挑眉,笑意更盛了,“钱塘首富苏家唯一的公子——这个身份是如此见不得人的?”
“不,只是……”苏子宣的脸色蓦地一沉,“我只是……”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诉说那座冰冷的大宅子,还有娘的孤苦,爹的冷漠。我只是,无法再痛一次,也无法让你痛一次。
玉琉璃看着他,她的眸子依旧清澈如水,仿佛风一过便会泛起圈圈涟漪。
远远地,传来公主的叫唤——“再不来我就一个人去了!”
苏子宣皱了皱眉,只看着她,不说话。
“去吧……”玉琉璃淡淡笑着,她的声音在风里模糊起来,“怠慢了公主,可就不好了。”
看着她婉然微笑的模样,苏子宣突然觉得,她长大了——她不再是那个任性倔强的女孩子——她真的长大了。
“……那,我去了。”他点点头,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等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黄衫女孩突然奔过去,浅黄的衣袂飞一般地飘起来,“这琴给你!”
苏子宣回过头,惊讶地看着她将那三尺七寸的丝桐瑶琴塞在他怀里,问道:“你——不要了?”她方才不是还非常喜欢地抱在怀里么?怎么顷刻间便不要了?
“我带回去不方便,留在你这儿吧。”玉琉璃垂下眼帘,淡淡道,“以后我再拿回来。”
虽然依旧有些不明所以,但苏子宣还是点了点头,将那瑶琴抱在怀中。那瑶琴,其实是很沉的……也难为她抱了这么久……
“你——你去吧。”玉琉璃看着他,低下头,说道,“记得,以后我会拿回来的。”因为低着头,所以他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好,我等你。”苏子宣点了点头,道,“那我去了。” 他转过身,忽然觉得,他们这一别,仿佛永远都见不到了一般,但看到在远处等他的白衣少女,他还是没有回头地走了过去。
“去吧……”
风吹起她的发丝,衣袂飘飘。黄衫女孩静静地看着那一对白衣胜雪的璧人渐行渐远,嘴角勾起一抹凄然的笑意。
她,永远,没有办法,把那瑶琴,拿回来了。
留琴,即是“留情”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耳边是那连绵不绝的铃声,萧瑟的秋风里,黄衫女孩走到柳树边,仰着头看那树上系的银铃。
“这个铃,别摘,永远别摘,好么?”
“不管将来发生了什么,这铃铛,我永远不会摘下来。”
……
“等我老了,我一定要和我心爱的人一起在西湖边上盖间屋子——就像范蠡和西施那样。然后就可以年年听雨打残荷的声音了!”
“将来,我们一定要伴着这清脆的铃声,看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听雨打残荷的声音。”
……
“你——究竟——在怕些什么?”
“我怕离去。”
“我不会离去。”
“……离去的人是我……不是你。”
……
“倘若有一天,我们分开了——‘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你说,我们是否该像古人折柳相赠?”
……
“你——不许把我忘记!”
……
黄衫翩然的女孩微笑着,轻轻折了一枝枯黄的柳枝,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然而,就在此刻,她的眼泪无法抑止地落了下来。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寸相思……一寸灰呀……
☆、八、更隔蓬山一万重
“已经决定了么?”沧海阁前,白发女子顿了顿,轻柔地问道。
黄衫女孩仰着脸,看着母亲缕缕白发后那清澈哀伤的眸子,点了点头。
“是留?是走?”白发女子凝视着自己的女儿,突然觉得这样逼问,实在是太残忍了。
轻轻绽了一个微笑,玉琉璃固执地仰着脸,用淡定到几近绝望的口气一字一字地说:“带——我——回——家——”
一滴血沿着她的嘴角缓缓地滑落下来,绵绵延延地,仿佛是一根月老的红线。
白发女子惊愕地看着那滴血,竟说不出一个字来——突然就跪了下来,紧紧抱住了她。
玉琉璃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拭去嘴角的血迹。她学过医术,知道自己急悲攻心,已伤了内脏,应快快调息休养。
“孩子……我带你回家……我带你回家……”白发女子泪如雨下,哽咽着、模糊不清地说道。
“娘……”玉琉璃掬起一束白发,柔柔地握住了,柔柔地说道,“你读过《南华经》么?”
白发女子抹干眼泪,点了点头,“读过。”
玉琉璃微笑起来,笑容天真烂漫,只是那嘴角隐约残留的血迹,却让她的笑颜显得无比悲凉,“娘,你知道《南华经》里,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白发女子看着她,摇了摇头。这一摇,眼泪又仓惶地掉了下来。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曷不若相忘于江湖。”黄衫的女孩淡淡地,淡淡地说道,笑靥如花,刹那芳华。
* * *
忽地下起一场萧瑟的秋雨。
就像天漏了一样,连绵的雨丝不断地滴落下来,西子湖上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煞是好看。长堤上的杨柳径自摇摆,风里有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漫天的雨丝惹得湖面上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雾气,四周看不真切的景物都逐渐远去了。
湖上泛着一艘画舫,雕栏玉砌,华丽已极,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才能租得起的。然而,这画舫并不是租的,而是钱塘首富苏家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