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老爷应景地叹了一口气,扭过头,他脸上有一小片打上了光影,更显憔悴晦暗。身上倒是被人盖了一床梅紫绣金花的被子,喜庆得教人发笑。
“钰儿,这事儿你同你娘说过吗?”他问得离奇,霍钰不知从何答起。
“她答应了?”霍老爷又问。他皱着眉,纹路挤成一堆。
他是不记事了吗?
霍钰心中一沉,刚想说话,又听霍老爷冷冰冰嗤笑一声:“哦哦哦,她死了。唉,都怪她夜夜入梦纠缠,我都要忘了呢。”
“父亲竟还能梦见娘亲?”提及娘亲的死,霍钰顿时失了平静语气,他别开头,再不觉得眼前之人值得同情。
“钰儿,你别怪我。”霍老爷语带苍凉,像一口极沉的钟鼎砸在了地上,“我想救她的。可是救了,她也不会想要好好过下去。这么多年,我救她不止一两回,可她的心从来不在这个府上。”
说来谁又相信,他霍晖一生挚爱竟是他府中的二娘。
不,也许早就不爱了,也许还有一丝余情。他老了,一生在他眼中愈发潦草而糊涂,多一日便过一日,不想再计较那些藏得太深的玩意。
“可您作为她的夫君,就能眼睁睁看她去死吗?大哥要的是她的尊严,她的命!您何尝不知!”
“那是她自己做的孽。钰儿,钟儿恨我是我罪有应得,可你不该。”
“够了!”霍钰气得快要发狂。他为何不该,那是生他养他的娘亲,千错万错,娘亲都不曾伤过他一分一毫。在这座冰冷高阔的府宅之中,是娘亲始终护在他身旁,使他得以做个闲散倜傥的二少爷,使他得以安心放下家业去搏功名。
他绝无可能放下娘亲的仇恨。
见他满脸仇恨,霍老爷哀哀地转过头,仍旧是那片灰白色的床顶,积了许许多多灰,没人在意。
就像他将要说的话。
“钰儿,你娘虽是不在了,但我们都还得照着她想要的过。”
疯的疯,死的死,听话的继续听话。
霍钰并不在乎这些,他此番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这桩婚事,只要霍老爷能撑着这副病躯喝完闻人椿奉上的媳妇茶,他便仍能勉强称他一句父亲。
回府时已是天黑,因前厅无人,他便拄着拐杖一路回了屋,还是不见闻人椿的身影。
她似乎过不惯清闲日子,但凡他早归、或是临时取消宴席商谈,都是捉不到她人的。
管家瞧他回得突然,连忙遣了女使送来一碗甜汤垫肚子。那位女使虽是年轻,却也体贴,又多问了一句:“主君想要吃些什么?”
他当即想到霍老爷屋里那碗绕着虫子的剩饭,毫无胃口,便摆了摆手。
不多时,却有一碗观音面呈了上来。
“椿姑娘吩咐过,主君没胃口的时候,要厨房给您做碗这个。”
霍钰仅是看了个色面便不怎么想吃,于是戳了一筷子又放下了:“她一定没同你们讲,这个面一定要用剩菜才好吃。”
“剩菜?”女使惊得重复一声。她不解,也不敢端一碗剩菜到主人面前。
幸而闻人椿敲门而入。
她带着一身药草香,霍钰就像病入膏肓的人见着了药引,不自觉地往她身边倚靠。闻人椿忙在他小臂上拍了拍:“还有人呢。”
于是霍钰眼神一甩,女使立马隐忍着嘴边偷笑,连声告退都不讲,便一溜儿地消失了。
“这个小丫头不错。”霍钰都不给闻人椿落座的机会,搂着她的腰便亲昵地凑了上去。
闻人椿怕他乱来,羞得推搡起来。
“我就抱抱,你让我抱一会儿嘛。”像是被爹娘抢走糖人的小娃娃,霍钰发起脾气来任性至极。他往霍老爷那儿走了一遭儿,总觉得心里空空的,明明霍老爷应得毫不犹豫,他好像还是没个把握。
闻人椿瞧出他的不对劲,拨弄着他额前碎发,哄骗一般地询问起来:“怎么了?有人欺负二少爷了?”
“嗯,好多人呢。小椿你去消灭他们!”
他语气稚嫩,故作活泼,闻人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都被人欺负了,你还笑得出来!”
“你敢这么在外头说话嘛。”
“连你都欺负我,亏我还去找父亲定婚事。白忙活了!”
闻人椿反应了一会儿,才晓得霍钰所指为何。她顿时推开了霍钰,俯身,将一张小脸凑到霍钰的面前,眼对眼,鼻对鼻,再三确认:“你是说,婚事?我和你的,婚事?”
“还能有谁?”霍钰压着心中喜悦,扬着眉毛不以为然。
“霍钰。”她唤了一声,揽着他的脖子主动抱了上去。她不知道否极泰来可以颠覆得这样快,昨夜还在为他的噩梦哭泣,今日他就披荆斩棘将自己最想要的送到了面前。
“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她窝在霍钰的肩膀上,攥着他后背的衣裳,闷闷地说起来。她越说越没骨气,忍了不多时,便将霍钰肩上的衣衫尽数打湿。
霍钰忽然也有些鼻酸。他晓得闻人椿成家的心愿,却不知她如此想要和他成家。从前他一拖再拖,她都是很识相的,淡淡地应下,一句扰人心扉的话都不讲。
原来都是迁就。
“小椿,等我们成了家,就要个孩子吧。”
她没作答,却侧过头用力地捧着他的脸。
人生第一次献吻。
脑海中全是他们孩子的模样。
他想要它和她一样坚韧、善良,她想要它和他一样擅题词作赋、思民生疾苦。
它会是他和她的结合,拥有他的眉,配着她的眼。
第51章 喜服
得霍钰许诺, 闻人椿马不停蹄地置办起嫁妆。她与家人早年失散,十数年无音讯的人,一时半会儿更是找不着。但霍钰毕竟是以大娘子的位分求娶的, 什么都没有似是太不成体统。故而她想来想去还是厚着脸皮写起书信,想请苏稚领着陈大娘等女眷来这儿撑撑场面。
可一提笔, 想说的太多,纷繁杂乱结于脑中。到底是没在学堂里正儿八经学过的, 连头一个字都想了半天。
她想, 若是将来等孩子到了进私塾的年纪, 她也要跟着一道从头学起。
沐浴完毕的霍钰一出内室, 便瞧见她歪着脑袋,一只手懒懒散散地撑着, 一只手握着笔在墨水里头游来游去。
烛火半明,被风吹得颤动不已,亮光载着夜风摇摇晃晃地穿过闻人椿身上披着的那件乳白色天蚕袍子, 照得她身上, 由内而外, 白皙圣洁。
他从她身后绕过, 硬是跟她挤在了一张小圆凳上。
“写了些什么?”
纸上只有几个正经字, 其它都是乱涂乱画洒出的墨点。闻人椿连忙将信纸藏在自己怀中, 低声嚷嚷:“我还没想好呢。”
“要不要为夫替你写?”
他自作多情,闻人椿眼睛眨也不眨地拒绝了:“你又不知道我要同苏稚说些什么。”
“自然是问问苏稚好不好, 苏稚孩子好不好,系岛男男女女好不好,然后问啊问啊,就忘了自己还要请苏稚帮忙。”
“你胡说,我知道该写什么。”不过前面大半截大差不差, 她怎么能许久不见一上来就请人给她帮忙呢。
“我还不知道你脸皮薄啊。”霍钰捏了捏闻人椿的脸蛋。她在他身边养得不错,从前点到为止的小女使如今偶尔也冒出娇气,肌肤捏起来又软又带劲,捏一处便红一处。
闻人椿被捏得恼了,连说“你真是”、“你真是”,可她词穷,接不出下半段。
看她吃瘪,霍钰没来由地更想逗弄她了,紧了紧怀抱的手,侧脸贴在她耳侧,追问道:“我真是什么?无赖?虚伪?尖锐?坦白?”
“你真是欺负人!”她往他大腿上狠狠地拍了一记,趁他吃痛惊奇,又速速从他身上逃脱。
“疼。”霍钰哑着声,可怜巴巴地昂头。
刚要担忧,闻人椿又变了脸色:“你是不是又诓我?”
“真的疼。你掀开看看,定是青紫了。”
闻人椿偏过脸,将信将疑,脚却认命地往回走去。她上了太多次当了,霍钰动不动就借着腿疾捉弄她,可她不敢不应。
那可是她放在心头的霍钰啊。
“这里疼不疼?”闻人椿蹲在他身前仔细察看,并没有看到他口中的青紫。
都说久病成医,闻人椿是久伴成医,至少霍钰的伤痛,她应付起来早就是熟能生巧。
瞧她当真了,皱着眉头,小脸垮成一片被风雨打过的叶子,霍钰立马撤下玩笑:“不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