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也是蹊跷,随着她脚点地面,落完了最后一滴。
真是爱雪上加霜。
“桑武士,你可曾有过孤身作战的时候,会不会觉得更勇敢。”
“这是孤勇。”
“也叫硬撑。”
“可瞧你表情不算狰狞。”
“毕竟这还不算什么迈不过的灾祸嘛,顶多是费心费力。胆大心细点,是个人都能熬下来的。若是雨再大些那就可怕了,山上滚下大石头,又或者雷公一道上阵,轰的一声劈下来。”
“不一定都能熬下来。”桑武士摇了摇头,将解下的水袋递给闻人椿,“闻姑娘,你从前应当受过不少苦吧。”
“也不算啊。我可从小都没被人打过呢。”他们交情不深,她玩笑着一笔带过,而后趁此机会,讲了一句她一直想讲却不敢讲的话,“对了,桑武士。我姓闻人,不姓闻。你可以叫我闻人姑娘,也可以和苏姑娘一样喊我小椿。”
闻人椿说的还算诚恳,但意思还是叫人尴尬的。
桑武士“噢”了一声,浑身羞愧掩不住。这不就是在说他是个文盲嘛,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闻人姑娘,上马吧。”
闻人椿确实有些体力不支了,道完谢后便撑着桑武士的手掌跃上马背。
先行回苏宅的队伍已经到了近一个时辰,偏偏闻人椿同桑武士踪影全无。苏稚忧心闻人椿,在书屋中踱来又踱去。就是雨停了,也不见她要罢休。
“霍师父,你就不担心吗?”霍钰越是镇定自若,她便越是心烦。
“小椿福大命大,你要信她。”搁下笔,霍钰透过四方矩形的窗向外望了一眼。雨过天晴,她不会出事的。
真是搞不懂。苏稚别扭地哼了一声:“若今日是你在山上、在雨中,小椿肯定早就去寻你了!”
“有何用。”他垂下头,望了一眼自己的腿,连站久了都能发酸,还谈什么上山,“小苏,你便放心吧。有桑武士在,比我可靠。”他在苏稚面前一向慢条斯理,可后者还是不买账,“你是要让小椿同桑武士在一道吗?”她其实也不笨的。
“若真是这样,我也算替你解决了心头一患吧。”
“……哼,他配不上小椿!”
“只要小椿喜欢不就好了。”
“那更不可能了!小椿喜欢的人是你!”
她太单纯、太天真,好似童言无忌,又直打人心。
霍钰有那么一刻是顿住的,就好像粉饰太平的那层布被人全撕了去,不过很快,他便浅浅地笑起来:“不是的。小椿只是尽了一个忠仆的职责。”
一点儿也不真诚,整日藏着掖着。
苏稚完全不信。
经过这么些时日,她早就不受霍钰皮相的迷惑了。她承认霍钰的诗书文采一流且不亚于她曾经的那位宋人师傅,但忽远忽近,老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纱。她既不聪明,看不透纱里的东西,也不勤奋,懒得将纱一一斩尽。
“霍师父。”她等不及了,“我去找人寻他们!”
才走到宅子的大门,便瞧见两人一马远远归来。
马的力气还剩了许多,蹄声带劲。两人却是一人比一人狼狈,看着就蔫蔫的。
没有多说一个字,下马的时候,桑武士自觉伸出手。
“怎的这般烫。”他一下就察出不对,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抓着手腕便要把脉。
“没事的,桑武士。”闻人椿却急着要将手腕抽出。女儿家心细敏感,一下便觉出门后有目光灼灼。
“有病便要治!”他可不管,拎着她就要去最近的医馆抓药。
桑武士年少时曾在边境守卫,当时的将领仗着天高岛主远,一日比一日自私,好些士兵受了伤得了病都不得救治,其中不少最后竟是活活熬死。于是自他有了些许兵权后,便督促各级士兵保重自己,如此方能保卫系岛。
闻人椿不知他竟是将自己当作手下士兵了,被他扯着走了几步后,终于没好气地压着声说道:“桑武士,你可知苏姑娘为何瞧不上你吗?”
“……被跟我扯些有的没的。”
“从前旁的女子受伤了,你也都这样?”
他愣了愣,在他眼里,许多事情似乎不分男女。
“罢了,将错就错。”闻人椿硬是忍着后背的芒刺,同桑武士一道转进了去医馆的小路上。
苏宅门口,某个小小女子的嘴巴一直张着,又一直没能说出话。
她在生气吗?不对,有什么可生气的。
正如霍师父所言,他们两情相悦,她也能断了惹人厌的纠缠。
那她心里这把火究竟是为何燃烧,又为何扑不灭。糟糕,她甚至能看见火苗边缘那幽幽蓝光。瞧着像是嫉妒。
“哼!”苏稚到最后都没搞清自己是在同谁置气,跺了跺脚扭头便走。
“霍师父,您腿不好,也早些回去吧。”
就是可怜了姗姗来迟的霍钰,拖了条废腿打颤着走到门口,还要被苏稚的无名火烧上一把。不过总而言之,他的心情还是不错的,十分之中有八分是喜悦。
一切都如他想象。
除了闻人椿突如其来的疾患。
她烧得厉害,不过性命无虞。
“太累了,没旁的病。”医馆老大夫精修疑难杂症,并不把闻人椿当一回事儿,“都是自个儿把自个儿耗的。小姑娘,之前也淋雨着凉过吧。”
闻人椿点点头。她烧得整个人都烫乎乎的,嘴里冒热气,连说话都不想说了。
“肯定头脑也发沉发昏过,易冒虚汗,动不动肠胃虚寒。你怎么就沉得住气不来瞧大夫呢。”
“呵呵呵。”闻人椿勉强撑出傻笑,她要做工、要照料霍钰,哪里顾得上自己。何况放眼明州城,哪有一个女使小厮敢说一句“我累了”。要么是发了野财不想干了。
老大夫不吃这一套,摇头晃脑地丢了张处方便要送客。
桑武士是个负责的人,忙前忙后领了药,还架着闻人椿的手臂一路送到她屋前。他当真是个顶天立地男子汉,昂首挺胸,丝毫不怕可能有的流言蜚语。
“一定要吃药、休息!”他语气好似板上钉钉,容不得说不。
闻人椿连连点头,虚着声音道了声:“劳烦您了。”
“方才走路时的中气还挺足,你这病还一阵一阵的?”照顾归照顾,钦佩归钦佩,可该有的提防桑武士没有抛诸脑后。
真是莽夫,完全不懂她深意,闻人椿只好将话拆个明白:“方才我抬高了声音,那是故意说给苏姑娘听的。”
“不懂。”他理直气壮。
“桑武士难道不觉得苏姑娘对您还是上了一些心吗?”
谈及私情,桑武士的脖子都似被人煮过:“勿要胡说,她可讨厌我了。”
“哦?那您怎么不放弃?”
“谁让我就是喜欢她!旁的姑娘在我眼里都跟男人无异!”他说得直白极了,闻人椿人在病中都被逗乐了。
“这话您同苏姑娘说过吗?”
“还、没……”
“这话得说!这是重中之重。您整日说要娶她还不如说为何要娶她!”
“娶她便是最重的承诺了。”
“那您便照着您想的去做,迟早有一日,苏姑娘会连一丁点的动心都给扔了。”
桑武士迟疑了。
“闻人姑娘是要帮我?”
“正是。”
“敢情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呢!下一句是不是要我报答!”不愧是军旅出身,桑武士立马吊了眉梢要发威。闻人椿算是知道他本性了,迎着怒火又开口:“您且静下心听我说……”
第30章 圆满
平日身壮如牛的人最是得不了病, 一瘫下便像是钉在了床板上,连轻轻一个起身的动作,闻人椿都觉得全身筋骨被牵起, 酸痛无比。
她索性合了眼,踩着朦朦胧胧又窝了下去。
期间有人进过她的屋, 叫她起身、吃水、吃饭、吃药。
那人柔软嗓音绵绵语调,却被她当作梦中吟过的一阵风, 不予理会。
“闻人椿!”那人终是发了火, 连名带姓喊得格外清晰。
闻人椿还真的抖了抖肩膀, 嘟嘟囔囔回了一小句, 然而下一秒,她便大喇喇地翻身朝里, 半只脚张扬舞爪横跨在被子上。
毕竟懒惰劲儿已经攒了小半年,一起涌上来,谁都别想叫醒她。
她要在梦里过香甜的生活。
等周公将她放回人间, 已是第二日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