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吃了太多鼠尾根?闻人椿习惯了绝望,在那一刻宁愿相信他是孙二木,于是谨慎地小心地将他往外推:“我有身孕了,孙二木,你不好碰我的。”她紧张、恶心,却不敢反抗得太激烈,因为知道起了冲突,功亏一篑的还是自己。
至多一秒,霍钰却觉得自己愣了万年之久。
他不想让闻人椿继续畏惧,连忙松了手。一双眼,不知何时红成了鸽血。
“小……”他好像不会说话了,嘴巴动了好久仍旧停留在第一个字。
人间炼狱。
他想起霍钟临死前的发愿。可惜霍钟的愿望只成了一半,明明霍钟恨的是他,他却活得多得体啊。只有他的小椿,一个人真的掉进了炼狱的怒火。
要什么别人怒骂指摘,霍钰自己最明白,闻人椿这一生,所有伤、所有痛,全是为他所害。
他该如何弥补。
霍钰看着故作平静的闻人椿,她正在压抑自己的难受,一切毫无头绪。
“小椿,回家了。”他很轻很柔地出声,试着打破屋子里的对峙气氛。说话时他微微探出头,收着下巴,向上仰望着。
闻人椿却觉得眼前卑微的男人更像是孙二木了,不禁打了个冷颤。
“别怕!你看着我,我是霍钰啊。”霍钰以为自己可以忍住的,却还是在这句话后落下眼泪。闻人椿在他的泪眼之中,那么模糊,又那么清晰。
旁人说起闻人椿的话,他听了许多。他们说闻人椿变了,世上没有人能在那种地方保有常人的善良与理智,她的心早就和她的面孔一样乌黑粗糙。
但他觉得没有,闻人椿依旧是闻人椿,是他此生见过最好看、最纯洁的女人。
闻人椿终于肯相信了,掰着手指,低头念了一声他的名字。
“霍钰啊,你怎么找我找了这么久。”又像问他,又像喃喃自语。
他实在找了太久了,久到她心成顽石,一切难挽回。
不,来得及的!
霍钰急得跪在床边,他将她的手包进自己的手中,恳求道:“没有孙二木了,没有孙家,也没有渠村了。这里是明州,不会再有人逼迫你、禁锢你。小椿,你不要担心,从今以后,无论你想做什么,都不会有任何人再阻拦你。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爱你一辈子的!”他不要看她这样失去灵魂的模样,他不能让她真的一辈子都在受罪,“小椿,我们一起想办法忘记那些。一生还有很长时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霍钰从来没有这样卑微过,跪在地上,只是为了求一个孤苦的寡妇。
闻人椿知道他的诚意。
但他的话,她真的不配相信、也不需要相信。他怕是还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如果知道了,怎么可能继续爱她呢。
不过是一时的愧疚罢了。
也许从前也是,一直都是。
根本与爱无关。
闻人椿没有挣扎,没有迎合,任由霍钰握着她的手。她的脸上有一些像是眼泪的东西,嘴角又挂着疏离的淡淡的微笑。
这就是她的回答。
比之前的躲闪回避更无情。
身子稍有好转,闻人椿便去药材铺的后山替箩儿做了场法事。小梨原想陪着她一起来,可她想了想,小梨总归是个大肚婆,被白事的东西冲撞了总归不好。何况前头置办衣冠冢的事情已经麻烦小梨多回。
闻人椿大概忘了自己的肚子也很大,就像随时都有东西要掉下来一样。
经文念了起来,密密麻麻,很快塞满了她的耳朵。一阵风起,彩色的经幡将原本阴沉沉的秋日萧瑟填补得热闹。
闻人椿没有哭,她将那块地方让给高僧,自己则走到了边上。像后山这种无人看顾的地方,常年长着白的黄的小花,闻人椿随手摘了几朵,一朵插在小白狗的坟前,剩下的都给了早已回到系岛的陈隽。
那最后一朵小白花怎么插都要倒下。闻人椿索性将它簪进了发髻中。
她看着小屋子似的一个个墓碑,忽然想到遥远的事情,譬如——她会死在哪里,是否有人愿为她送一枝花。
罢了,闻人椿轻哼了一声。人死如烟散,立再好的墓碑、插世上独一枝美的花、请高僧做百年法事,不过都是在给未亡的人一个安慰。
法事还有好几个时辰,闻人椿索性托着肚子坐在了一块石头上。
也是奇怪,在活人身边她坐立不安,现在被这些冷冰冰的墓碑包围着,反倒觉得平静起来。
风将脆弱的小花吹到远处,那儿站着的人仍是多年之前的两位。
一个背着手,瞧着沉默寡言;一个踮着脚尖,满脸焦灼,像是时刻就要冲出去。
都与从前无忧的世家公子大相径庭。
霍钰想了很久,还是将脚收了回来。她刚逮住了一只蝴蝶,正将它放在手背上,与它玩得专心致志,比在他面前平和放松多了。
微微呼了一口气,霍钰才对文在津开口:“既然你来了,找机会多同她说说话吧。她现在什么都闷在心里,不哭不闹,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在她眼里好像都是……无足轻重的人。真是宁愿她恨我!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明明当年是因为他,闻人椿才会堕入霍钟设计的诡计,可她看他的时候总是漫着一股淡淡的体谅,甚至还有同情。
这些情绪将他们隔成楚河汉界,时时刻刻提醒他——无法弥补、无法再相爱。
文在津忍不住刻薄了一句:“你又不是她的夫君,自然无足轻重。”
勿论当事人,便是文在津一个旁观的,都会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这场悲剧,他几乎在几年之前就已经预见了,或玩笑着或严肃地劝说他们不下数十遍,但命运弄人,走着走着还是到了这一步。
呵,这么多年他修的到底算是什么法,渡来渡去,归根结底还是自私自利。
霍钰知道他的愤恨不平。
闻人椿消失的第一个月,文在津便从临安赶来,当着众人的面毫不留情地在霍钰胸口送了一掌。他修养极好,从未发过那么大的火,吓得众人纷纷避让三步。可后来也是他调来文府的人马,陪霍钰熬过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闻人椿消失一年整,霍钰不听人劝,非要去山脚寻人,直至跌到不省人事。醒来时,那旧的腿疾如同解了封印,疼到浑身不能碰。文在津又来了,听说此回非神鞭草不能治愈,文在津一边看着医书一边冷冷点道:“小椿当年倒是采过一株,可惜啊,天时地利都沾不上,最后全浪费了。”于是大夫来了劲,忙问此人在哪儿,可否再采一回。文在津便说:“她要是在,他也不会摔断腿了。”
这些年,文在津的话越来越少,很多时候都显得冷漠不可测。可只要沾上闻人椿的事,他就非要像亲兄长一样跳出来,为她说几句。
“其实我也不是心疼她,就是意难平罢了。”否则当年他拼上文府都该将她带离霍钰的身边。“毕竟再来一次,我也救不了她。”
他与霍钰,本质都是一样。差别在于他看透彻了,霍钰却以为自己天赋异禀有所不同。
人啊,怎么可能什么都得到呢。
“就当我求你。”为了闻人椿,“求”这个字都快挂在霍钰的嘴上了。可他没辙了,谁让他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呢。
第87章 否定
要劝一个心如死灰的人谈何容易。
文在津看着眼前如常言语的闻人椿, 几句过后便没有词了。他甚至在想,闻人椿如今的感悟造化兴许已在自己之上。
正如前朝唐三藏,历经九九八十一劫难, 终归是与凡人不同了。
“还是你的手艺更好些。”吃完手中的桂花素饼,文在津拍了拍手上余留的碎屑, 他故作轻松,不禁感慨一声。
闻人椿的眼眸却暗了暗, 难以苟同。她许久没烹煮了, 孙家在这方面很“疼”她, 不曾让她的十指沾过阳春水。因而现在再让她去做什么观音面、炙牛肉, 一定难吃得很吧。
坐在她对面的文在津一直瞧着她,却看不懂她的神情, 只觉得此刻真正的她像是悬浮着的,哪怕外头突然刮风下暴雪,都不能教她湿了衣衫。
文在津问了一声, 打断了沉默。
“有想过往后要做些什么吗?”他化解心结的本事不大, 只敢说以后, 就怕一不小心碰到了闻人椿的伤疤。
闻人椿倒是诚恳地脱口而出:“我想去临安吃糖葫芦。”随后她反问, “文大夫, 你知道临安最好吃的糖葫芦在哪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