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隐从未来过这座府邸,但府里的布置和曾经的刺史府相差也不大, 只是没那么精致罢了。
翁斐正拿着什么东西在灯盏前细看,他上了年纪, 眼睛有些小问题, 得把东西拿得远些才能看清。
“见微来了。”他拍了拍身边座椅, “坐过来。”
说着指了指手中小卷,“你看看,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魏隐定睛看去, 发现是白纸上写了几行乱七八糟的字, 字迹潦草, 忽小忽大,再认真分辨,才看得出写了甚么【臭爹爹,坏爹爹,混蛋王八蛋爹爹】之类的话。
他目露惊讶, 翁斐含笑道:“想不到罢,这是善善小时候刚开始学写字,骂我的话。”
“……”倒也想得到,这的确是云姜能做出来的事,她从小性情就……很是不羁,也就大了些以后会伪装罢了。
翁斐说,“本来把这些收集起来装订成册,是想让她长大以后看看,她小时候有多么放肆。能忍住不揍她几顿,也是我脾气太好。”
语罢,两人同时沉默了下。
翁斐忽然转了话题,“少帝离京了,你可晓得?”
“有点猜测,但没有确切的证据。”皇宫中,文相他们掩饰得很好,朝堂上也没多少人关心小皇帝的行踪,故而魏隐的人也没能打探出具体情况。
翁斐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当真是故人扰心智,小皇帝出宫肯定有人随同,魏隐莫非还没想到,这个最有可能随同的人,就是新晋升为禁军统领的卫息么?
他知道后也着实惊讶了番,卫息身边只有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女和一个心智不全的少年,总不能那两个是小皇帝?
可想到少女出众的仪态和隐隐凌驾于众人的气势,翁斐还真对她起了这个怀疑,但他没有想象力丰富到以为少帝原本就是女孩儿,只当少帝为了掩人耳目和少年的好玩心性,特意扮作如此。
提点两句,见魏隐还是没有想到,翁斐也就作罢了。这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亦有恻隐之心,如果能残留希望,有时候人活得糊涂些也没甚么。
且魏隐如此,对他来说也令人放心些。
两人说起正事,魏隐道:“秦致那边也察觉出了前朝势力的存在,等他这次回京后,就再不得安宁了。”
“正好。”这个发展和二人之前的安排很不同,但算不上坏事,翁斐想,可能反而是个助力,“我这里有了些眉目,柳相那边近日动作频频,恐有大事,你叫京中的人提前做好准备。”
“是。”
这场谈话持续到了深夜,老者再送魏隐出门时,奉命为他备了辆马车,“魏公子,老奴送你。”
马蹄笃笃声响彻清静的街道,魏隐闭目养神,心中忽然生出一股疲惫感。正如他曾听到的翁朝所言,他其实也无法理解翁斐对那个位置的执念。
同为男人,争权逐利很正常,可那把椅子只有一个,实现目的的方法却有那么多,翁斐却很执拗地,只盯着它。
魏隐被他一手教导出来,本来也十分赞同翁斐的观念,钦佩他搅弄风云的从容,尊重他这样的强者。可是近些年来,他越来越感觉到,翁斐几乎是走火入魔了,他想要的不是那个位置,而是“夺得天下”这个结果。
因为翁斐为它,牺牲的太多。代价一旦付出,就会忍不住深陷其中,没有达到目的就无法罢休。
离刺史府还有些路时,马车停了下来,魏隐对老者道过谢,慢慢地走进去。
星光璀璨时分,门房都打起了瞌睡,魏隐路过西边客舍时脚步停留了下,目光有一瞬凝在那紧闭的外门,终究还是一掠而过。
楚生一直在候他归来,兴冲冲地很想说他知道要如何讨卫姑娘欢心了,毕竟要先礼后兵,总不能一开始就对人家姑娘说看中你了和我走罢。但他刚见到魏隐,就也被轻易打发走了,站在廊下时不禁摸了摸脑袋,想:王爷平素就冷冷淡淡,但今夜,好像格外得沉默?
让魏隐来说,也解释不清,可能自从见到了那个和云姜如此相似的少女后,他就渐渐有了这种感觉。
他其实,一直在努力遗忘这个人。外人传他因亡妻不续娶,夸他深情,内因也并非如此。只是他成婚的时机还未到,无论是身边属官还是他自己,都有了属意的人选。
假使非他所爱,婚姻作为筹码,就不觉得有甚么。
他剥了颗桂花糖含入口中,把自己重重地摔进被褥,双目无焦距地盯着上空,忽略其他一切感触,唯有甜味停留在舌尖。
看着看着,魏隐忽然重重叹了口气,翻过身侧着。已至而立的他本来早已沉稳,这个样子,却很有种少年愁苦的模样,若让他人来看,肯定不敢认这个是矜贵傲气的长义王。
他摸向腰间,习惯性地要摩挲甚么,却发现那里空荡荡,眼皮微跳顿时坐了起来,回忆今日行程。
今日确有几次匆忙,很可能它落在哪儿没有注意到。
会在哪处?
魏隐皱眉扫过屋内,随后目光一定,落在了窗户那儿。
他出门前合上的小窗不知何时被打开,靠窗的小桌上,静静躺着他熟悉的小黑盒。
被人打开过。甫一入手,魏隐就敏锐地发现了,虽然被复原得很好,但他对这个机关盒太熟悉了,几乎是闭着眼睛摩挲,都能描绘出它所有的细节。
这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机关盒……意识到这点,魏隐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因为他已经猜到打开的人会是谁。
除了那个让他感到无比熟悉,想要直接夺来的少女,没有其他可能。
他对少女没有感情,只是将曾经的一腔思念寄托在了这个相似之人的身上罢了,本来想的是,能带在身边做个摆设,日日看着也好。既然和善善那样神似,他就容不得她最后陪在别人身边。
可是这一刻,魏隐心中被厌恶了千万遍的臆测,又忍不住冒了出来。
也许,当真是那绝不可能的可能呢?
…………
翌日,云姜一觉睡到自然醒,时辰已不早了。冬日没了雀儿的啁啾声,便也仿佛少了一分生机。
她推开窗,就见少年可怜巴巴地蹲在下面,见到她立刻直身站起来,“扇扇,饿。”
昨夜他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绕过魏隐的人把盒子放进了他卧房,半夜其实就饿了,只是回来没敢吵醒云姜。
“先吃颗糖。”摸摸他脑袋,云姜道,“下次不许再乱捡东西了,知道吗?”
“嗯嗯。”
子扬才不会再捡那个讨厌的人的东西,他昨天看到扇扇盯着那个东西出神很久,神情是他完全看不懂也无法打断的,子扬心里,就非常不高兴。虽然最后还是让他物归原主,但当时子扬就恨不得把东西丢掉,再踩好几脚。
现在,就算给他十只烤鸡,他也不会再给扇扇看到这样的东西了。
“卫息还没回来吗?”
子扬摇摇头,“没看见。”
看来他们有进展了。云姜想。
她领着随身挂件子扬,准备去街上找些好吃的,这会儿馄饨面饺摊早就开了,她尤爱这些市井美食。
出门的时候,云姜没发现,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有个男子在那儿站立了许久,发间都凝上露水。这会儿见到她离开,也跟了上去。
男子便是魏隐,他昨夜没有直接过来质问,今早也只是默默地候了许久,楚生随侍左右,怎么看怎么都觉得王爷中邪了。
从昨夜开始王爷就显得不对劲,这会儿尾随人家卫姑娘,就更奇怪了。
并非楚生有忠仆滤镜,而是以他们王爷的品性相貌、地位权势,若稍微流露出那个意思,有哪个姑娘抵挡得住?
纵然,这位卫姑娘看起来性情潇洒,无拘无束,似乎不是攀附权贵之人,但也不见得会拒绝。
“王爷……”他才刚开了个头,就被魏隐抬手止住了,“禁言,跟着就好。”
“……”行罢,楚生倒要看看,王爷到底想做甚么。
魏隐要做的也不特别,他只是起了怀疑,然后欲跟在少女身后,仔细观察一番她,来验证心中猜想罢了。
那个一开始就冒出过,然后瞬间被他抛弃的猜想……随着小黑盒被另一人打开,彻底在他心中扎了根。
乌黑的眼,动也不动地看着前方少女,许久才轻轻地眨一下。
云姜选中一个馄饨摊,只闻香味,就知道其汤是用猪腿骨熬制了许久而成,馄饨看起来也是皮薄馅儿厚,个个分量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