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恢神色不变,垂眸又饮了一口:“殿下涉猎庞杂,果真是什么书都看。只是《太公家教》这样的书莫说是某教的。”
元净徽不悦道:“先生这倒是有些拘泥了,我父皇也是,看书十分挑拣,实该雅俗共赏才是。”
杜恢不接话,元净徽只当他不敢议论圣人,却不知道他忆起往昔有些感慨罢了。
正在这时冯珣匆匆赶来,猛一抬头见自家的小公主摘了幂篱正同杜恢坐在同一张榻上相谈甚欢,便将手里盛装箸香的紫檀盒子交给身旁的侍女,上前道:“殿下……”
元净徽搁下茶盏发出轻微磕碰的声响,冯珣却晓得这是她不高兴了,但所谓忠言逆耳,怪就怪公主太小,有些事根本不能同她明说。
杜恢在这僵持的时候下了榻,却步道:“叨扰殿下许久,臣告退。”
元净徽也下了榻走到他身前道:“我也有些乏了,就不留先生了。待我读完了经注,明日再向先生讨教。”
杜恢执礼道:“不过是些浅陋鄙见,殿下随意,不必太耗心神。”
元净徽有些不服:“先生竟是小看了我的眼光。罢了,这想来也只是你的谦辞。我就不亲自送先生下山了。先生还是骑驴来的吗?”
杜恢颔首:“正是。”
元净徽想起上回见他骑驴下山的模样,忍俊不禁:“先生这样的神仙人物应当骑马才是。”
杜恢摇摇头:“养马太贵。”他瞥了眼侍女手里捧着的紫檀盒道,“椟即千金,杜某怕是消受不起。待明日来公主处品一品此香便好。”说着便告辞了。
下山的时候杜恢照例骑驴路过岗亭,见众兵士中换了一个人。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二十余年的生涯里他记得太多琐碎无益的旁枝末节,也记得太多无法忘却的情愫纠缠,这都不是他想要的。
一路都是驴儿哒哒的啼声,杜恢想起那句戏语“君子何以都得骑马,骑驴不可吗?况还有老子骑青牛出关,可见真名士自得潇洒。”
他还说青牛即兕,乃瑞兽,亦是猛兽,盼能庇佑小女康健。
杜恢想,似他这般冷情的人,只有对生身骨肉才有这样温柔细致的珍爱吧。可做他的情人,却注定要伤心失落。
想到这里杜恢又是自嘲一笑——我只是伴君侧的博原君罢了。
山头斜照相迎,一日又复一日。
第27章
暮色四合,浩浩荡荡的车驾终于抵达了穆陵旁的敬安庄,这是穆陵地宫落成前明德皇后梓宫暂安之处。当年元猗泽为使崔氏尽快落葬,甫一登基便加急建造穆陵地宫,征发民力无数,为此也是惹来颇多争议。只是他深憾崔氏早逝,不忍她神位不安,倒在民间博了“深情天子”的名声。
元猗泽的祖父废陵邑制,由此帝陵之侧再不徙豪族世家来居。只是有一些人家尚留在这洛京之北邙山一脉,如今自然被安排着来迎东宫一行。元頔通通命退下,叫人将整个敬安庄里外围得似铁桶一般。
三日斋戒后的夜里,元猗泽捧着绿绮坐在木轮车上,在董原陪伴下进曾经停放崔令光梓宫的慈恩堂。“慈恩”二字是元猗泽以元頔的口吻命名的,而转眼这么些年过去元猗泽恍觉崔氏当年也不过只有十八岁。
慈恩堂里清烛莹莹,迎面有微凉气息。
董原弓身将绿绮安置在香案前,点燃祭香后退到了元猗泽身后。
香案之上悬着一幅画像,非端庄的明德皇后像,而是些微泛黄的小像,其中可窥见丽人绝色。画像上无题跋,只在左下盖了一个“嘉润”的印。
元猗泽静静地注视着画中人。同崔氏成亲后的两年是他一生中最惬意自如的光景。两位序齿压他一头的兄长相继过世,半朝文武悉归其下,崔氏卢氏连传喜讯,父皇更赐了“頔”字给他的长子。他的王爵加冠指日可待。而嫡妻崔令光又是普天下男儿都梦寐以求的伴侣,她温柔美貌兼有才情,且真切柔顺地爱着自己。
元猗泽从小便习得取悦父祖的本领,他以为长者的慈爱往往是挣来的。在多子多息人口繁杂的裕王府里,母亲疼爱着自己,但也必须用大部分的精力去迎顺父王、压服妃妾、立威后院。元猗泽有过一个未出月便早夭的幼弟,那段时间母亲以泪洗面,他发觉原来连母亲都不是只属于自己的。专属他元猗泽的或许只有一个伴当董原。
直到娶了王妃,元猗泽才终于又有了一个矢志爱他绝无二心叫他安心的陪伴。
元猗泽望着画像中嫣然一笑的崔令光,想起那时候她正在花园扑蝶,甫看见特地早早回府的自己时脸上露出的动人神采,后知后觉自己辜负了许多。
只是往事不可追,或许是那时候他太年轻了。
“阿映……”元猗泽轻声唤了声,在心底道,你如今可好?
慈恩堂的大门敞着,元頔立于槛外远远注视着在烛光中似同自己相对的母亲。宫中老人所言不虚,他确有明德之影,只是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笑容。
这是执笔之人心中所念的美好。
他一步一步走入空寂的室内,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愈长。
待走到香案前,元頔重新摆放了祭馔,然后接过许培递来的酒杯,一边默念悼词一边分倾杯中酒。酒液洒地,在青砖上晕开水渍,望之犹如泪滴。
酹酒三爵,元頔放下酒杯,仰头对着母亲的画像道:“母爱者子抱,谢母亲予我生予我慈恩。”
他上一次来到这里还没有今日万般纠缠难言的心绪,如今眼眶莫名酸涩,只能回神瞥向香案上端放着的绿绮。
穆陵地宫再启只能是在元猗泽百年后,或许将来元猗泽的梓宫也要停放于此,让这副琴一道随入地下黢黑冰冷悄寂的身后王宫。那里便只有帝后死后相伴了。
元頔回身对父亲道:“我如今已经比母亲过身的时候还要大了。”
元猗泽点点头:“我们与她作别十八年了。”他点点董原的手示意要走,木轮车转动将背身的时候他又回头凝视着崔令光的画像缓缓道,“阿映,我走了。”
纵人间帝王,也有无法主宰的生死轮回。
祭礼之后深夜忽落滂沱大雨,浅眠的元猗泽被一道惊雷吵醒,见窗外白光大作,耳畔更是雨声急骤似万马奔腾。他缓缓地支起身来,董原端来温水伺候他喝下,听他叹息道:“水患稍平,莫要再出了汛情。”
四时于农人,是看天收成,为了全家糊口。四时于君王,是全境黎庶的忧乐在心头。元猗泽按了按额头蹙眉道:“董原,你来探探我额前。”
董原一骇,连忙上前试他的额温,又把了把他的脉,倒不觉得有异样,为防万一董原问询道:“陛下是哪里觉得不适?”
元猗泽按了按眉心:“我的脑子里嗡嗡的,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被吵醒了才这样,还是外面的雨声太吵了?”
董原屈膝跪在榻前伸手给他揉按额前耳后诸穴,温言道:“陛下腹里空不空?斋戒这几日吃得寡淡,难免有些体力不支,要不要老奴去传膳?”
元猗泽笑了笑道:“祭礼需诚需敬,叫崔氏看见了得多伤心?为她着累些也是应当的。”
董原应道:“也是,老奴考虑不周。”
元猗泽瞥了他一眼:“你只是万事放我在前罢了。阿董,你也快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董原心里咯噔一下,垂眸道:“可是老奴笨拙了,叫陛下觉得使着不顺心了?”
元猗泽哈哈大笑:“竟会同我拿乔了。我的董太监啊,你可是越老越刁了。”
董原佯装请罪,元猗泽摆摆手示意他停下,笑道:“你这些年费心置业,挑的都是好地段,不住难道不可惜?”
董原敛了轻松的神色,慢慢正跪在元猗泽身前道:“臣董原有罪……”
“你这是做什么?”元猗泽伸手扶他,“我会同你计较这些?谁人不想置好屋购良田?你是家中因罪罚没入的裕王府,族中应该还有不少子弟,寻个老实孝顺的过继到自己膝下,也算有后。”
“陛下!”董原叩首道,“您是诛老奴的心啊!”
“我怎么,怎么舍得放心你……”董原泣道,“你小时候娇气,又霸道,整个王府里谁能哄着你的心意来叫你点个头应声好?你被接去宫里,掺了毒的茶水差点把我这条贱命送了,我可模模糊糊听到你哭喊大伴快回来,这才撑着一口气活转过来的。你封了王爵有了自己的汤沐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