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頔瞥了他一眼,料他多半还是没有记起,也完全不在意被撤了封号又被他遗忘的小女子后来如何了。罢了,元頔心想,随即将自己带来的物什一一摆好。
元猗泽见他和许培忙碌地支起架子铺好银霜炭,于是奇道:“你要作甚?”
元頔又展开一张滑且冰凉的壬癸席,头都不抬道:“炙肉。”
元猗泽蹙眉道:“你这是哪来的新奇主意?这些分明是御寒用的银霜炭,你拿来作甚?”
“正所谓一时兴起,别苑里又没有备果木炭,我料这用法也是相似的,权且一代吧。”元頔指了指董原,“劳董老生个火燃炭,我再准备准备。”
董原见他认真,便接了他手里的火信去点炭。
元頔启了一小坛酒嗅了嗅,伸到元猗泽面前:“这是月前刚酿好的秋露白,也不必秋天才启了,这会儿正合适。要不要小酌一口?”
元猗泽并指推开这个玲珑的酒坛问道:“你倒能饮酒了?”问罢自己都觉得有些尴尬。
元頔倒似完全不在意,仰头喝了一口道:“好全了,能吃肉能喝酒,万般不碍。”
元猗泽忍不住抬眼看他,正见他一脸笑意望向自己,全然没有上次相见的苍白模样了。从前元猗泽恐他这太平太子当久了人太顺遂,在他十六岁那年将他扔去燕州大营历练过半年。燕州都督陶骁虽为贤妃陶明华的同宗堂兄,但深为元猗泽器重、引为心腹,故而太子到他麾下后并未因身份之尊讨得便宜,结结实实吃了半年的苦。元頔回京后元猗泽问了宫人得知他周身伤痕,心道陶骁心眼实,得了皇命要历练太子便真的十八般武艺都用上了。但是元頔本人倒是颇为感念陶骁教导之情,更歆慕陶骁豪情纵横的英雄气概,觉得贤妃虽阴毒,陶家人却不错。
元猗泽心道,我何以晓得他的韧性这般惊人?还是当初陶骁下手太狠?
元猗泽冷眼看着元頔将涤尽的肉片刷上酒液去腥,又取下腰际一把精致的匕首将那些大块的肉割细碎了和蔬果一道穿到铁签子上,然后一并摆到支起的铁架面上。肉里的血水和油脂渗出滴进炭里,迸出些许火星。元頔让了让,又蹲身翻转起铁签子,许培在旁七手八脚地给肉片翻面撒盐末和香料。不多时空气中弥漫起肉香,元頔嗅了嗅道:“在燕州时还有兵士一并烤蒜瓣,或是生蒜和肉吃,这样可解油腻,闻着也更香。”
元猗泽避在一旁掩着鼻子道:“那是胡人蛮人的吃法,你堂堂国朝太子……”
元頔抽出匕首划了一小块肉顶在刀尖上道:“父亲泽被天下四海归心,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来夷狄之分?陶都督帐下不乏归附的胡人,就是他们教我的炙肉之法。只憾回洛京后无处施展,我看今夜凉爽湿润,倒是适合围坐吃肉。”说着便自己嚼下了那块肉,点头道,“有蒜瓣确实更好吃。”
元猗泽乃天潢贵胄,秉持风雅气度,虽在围猎时也会吃烤肉,但是看元頔把带着不知道是血水还是肉汁的肉大口嚼完咽下,心里还是十分别扭。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些,元頔收起匕首扬声道:“父亲真的不想试试我亲手烤的肉?这肉串里我特别加了几颗小青桔,香甜清新,你可一试。”
元猗泽敬谢不敏,心道幸好已将绿绮收起,否则岂不沾染了这烟火气?但肉串的香气扑鼻,他又起了好奇心。
正这么想着,元頔忽然走上前,展臂将他凌空抱起放到了烤架旁铺着的壬癸席上,又起身取了几个翻过面刷过香料酱汁的肉串搁到银盘里推到他面前。元猗泽尚在被他抱起又放下的愠怒中,见他伸来一串肉串,便沉声道:“谁要吃这个?”
元頔笑着张口咬下两块肉,嚼完了道:“我方才先用文火逼出肉里油脂,如今入口发觉表皮酥脆内里鲜嫩肉汁四溢,回味时酱汁亦有鲜甜,不错不错。”说完他又举起一根肉串,“攒这肉的时候我错落放了几颗青桔,你闻一闻,是不是别有清香?”
元猗泽顺着他的手嗅了嗅,点头道:“ 你倒懂一些学问。”
“那父亲试一试滋味?”元頔拿打湿的巾子拭干净铁签子下部递给元猗泽,元猗泽接过咬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指了指银盘道:“阿董,你也来一串。”
董原心道我哪有福分消受太子殿下亲手烤的肉,忙推让道:“老奴年纪大了脾胃不行,夜里吃肉恐下不去。”
元頔见他识趣,笑道:“董老不妨试试孤的手艺。”
董原听他自称“孤”,忙打哈哈着到许培那儿去帮忙。
元頔趁机挪了挪身子坐近,放柔了声调道:“此处有凉风朗月,再配上清酒一壶,岂不美哉?”
“啊”的一声许培失声叫喊着打断了他,原来是一摊油淌到炭上浇出一大团火星来。
元頔沉了脸,斟了酒递给元猗泽。
元猗泽心不在焉,张望着烤架那里道:“你也是思虑不周,这里多草木,起了火怎办?”
“许培,怎么做事的?”元頔扬声质问道。
许培哪知道他们俩这儿的情形,正汗流浃背地翻面烤肉,忙得热火朝天。听到主子质问,他招呼董原道:“董老替我看着点儿,别烤焦了。”说着便三步并两步跑到元頔跟前,告罪道,“奴不慎,扰了陛下和殿下的兴致。”
元猗泽看董原在那儿应付,便对元頔道:“他们哪懂这些?也都是底下人孝敬的主。我们几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你去看着火,差不多便把炭浇灭了架子撤了以免走水。”
元頔不情不愿地起身过去,顺便剜了许培一眼。
等元頔带上山的生肉俱烤熟了陈列在盘子里,许培硬拽着董原说身上烟灰太重要下去更衣告退了。元猗泽已吃了不少,推拒着元頔递来的肉道:“我年纪也不轻了,吃这些肉恐今夜要睡不好。”
“那便算了,喝些酒健脾。”元頔不由分说倒了两杯。
元猗泽心道你在胡说些什么?但是吃肉多了口涩,来一杯清爽的秋露白倒也不错。元猗泽啜了一口酒问道:“昔日在燕州你常这样?”
元頔仰头灌完酒搁下酒杯,同元猗泽坐到一处望着山间月道:“一开始陶都督他们自然是避着我的,大体我和你的反应无差。后来大家一道饮酒吃肉,甚至歌舞,实在是痛快。”
“在洛京我是规行矩步的东宫。到了燕州,大部分人并不晓得狄原是何许人也,只当我是哪里的世家子,被父兄送来历练,混熟了还哪管这些?”元頔想起旧事忍不住笑道,“我盼着哪日金殿封赏得与他们相见,又希望四海再无征伐。保九州太平他们亦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
元猗泽咽下了杯中残酒望着他道:“你心里怪我,或许朝臣们也怪我,百姓更是。”
元頔抚了抚身下光洁生凉的席子道:“功过是非难掩评断,任别人怎么想。”他复又想了想,“我说过,功罪相抵,你不必忧心的。”
“我在燕州时听他们偷偷议论你,所幸大多是好话。对于将士来说能饷银足衣保暖食无忧军械齐备,那我们的陛下便有为明君了。”元頔注视着元猗泽,“陶骁说少年时你们之间能过百招胜负难分,问我陛下如今还演武否?”
元猗泽摇摇头:“此人桀骜,习武成痴,我早已不及他了。陶谡知进退,两个儿子都弃武从文,独对他这个堂侄青眼有加多有栽培。我少年时同他恰如你与宋禹等人一般,君君臣臣之分外亦是难得的知交好友。只是你的朋友比我多一些。”他一边拿湿的巾子细致揩手一边低头道,“我从裕王七子时便要留心笼络人才,对于我来说绝大部分人仅仅是有用而已。而你不同,你可以交朋友。”只是渐渐的又会失去那些朋友。
元猗泽放下巾子,同元頔四目相对道:“你如今是绝好的少年时啊。”
元頔明白他话外之意,却只装作没有听懂,举起酒壶浇了一口又递给元猗泽:“你也不老。”
元猗泽微微一笑,学他的样子仰头饮下湛清的酒液。
元頔痴痴地望着他。那时候燕州回京,父亲站在承天门城楼上亲迎他。他望着远处那个几乎辨不清的身影,对自己心底满溢的思念和欣喜充满疑惑。
若他永远也解不开这迷惑,其实不失为一件好事。
第2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