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说了一些面上的话。老齐感叹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我这辈子是入错了行。袁风问为什么?老齐脸上有一丝自嘲的表情,说不管别人怎么议论我,我有自知之明,自己的性格脾性都不适宜做这一行的。官场有官场的规矩,有些是放在桌面上的,有些是放不到桌面上的,放到桌面上的,只要按照规矩做就能成为合格的领导,但放不到桌面上的,里面的学问就大了。不是我没有悟性,里面的东西悟不出,而是悟出了骨头里长着一根逆骨,不愿意那么去做。久而久之下面的领导不喜欢我就在所难免。
袁风给老齐敬了一杯酒。说我的为人做事风格与你相比,走的是另一条路,我的起点低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知道任何从树上掉下一片树叶,砸在头上就能砸出血洞,所以小心对待周围每个人,不说过头话不做过头事,对待领导更是走一步跟一步,但就是这样也没有得到善报。下属一个叫大江的职工升迁没能如愿,会场上撕过我的述职报告;区长堂妹觉得对她处理不公,当着局班子的面顶撞我,让我下不了台。这些我都没有在乎,我想不通的是区里的领导,我对他们的迎合达到了割□□敬神的程度,最后他们还是把我当成了软柿子来捏。袁风说这些,眼里有点点泪花。
老齐倒了两杯“汽车灯”酒,与他碰过仰头喝下。看袁风还在情绪里,笑着说与其在过去的毬疼蛋痒里找苦,不如在眼前的酒杯里找乐,喝酒!袁风一连饮了三杯酒,有些醉意。自言道我老袁虽不是官场上左右逢源,但也不至于窝囊到做人家的垫脚啊!说话时又自饮了两杯。老齐绕到他面前按住他的手,说兄弟何苦这样自伤呢?凡事想明白了,就按明白的活。袁风说问题是我不明白。老齐问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袁风说我真的不明白。老齐喝了一杯酒,用手弹着桌面似笑非笑,停了一会儿,说我就班门弄斧给你批讲批讲。
老齐大讲他的“为官经”。说官场是个随大流的地方,无论做什么事请只要跟随大流走,就不会出问题。官场又是个“欺生”的地方,初涉官场资历浅根基不牢,无论工作如何努力,在表彰和荣誉面前大都要靠边站,因为这些表彰和荣誉,往往不是对某项工作的肯定,大多是对某个领导的奖励,或领导实施的一种平衡,这就是“欺生”。官场还会“捏软”。据他观察领导通常在两种情况下会“捏软”:一种是想杀鸡给猴看。当下的工作不是领导们坐在主席台上发号施令就能完全解决的,有些共性问题涉及机制体制,有些涉及层级和流程,都知道船弯在哪里,又无能为力解决,而政府的很多工作都是跃进式推动型,不容讲时间讲价钱,如果工作出现搁浅或停滞,领导就会急头怪脑拿下面“说事”,“说事”就说相对软的那个,所谓的杀鸡给猴看。另一种是“树威”需要。某些领导为从一个侧面显示一下自己的强硬,时不时在满筐的柿子里找软的捏一捏,软的那个就做了领导增高的垫脚石。
袁风从心里升起一丝敬佩。给老齐敬了一杯酒,笑着问我算哪一种情况呢?老齐说你属于我说的两种情况之外的情况。袁风问什么情况?老齐犹豫了一下,说你的软,不是人软,是过分谨慎,谨慎到演变成软弱了。老齐的话点到他的穴位上。袁风心里佩服嘴上不愿承认,却又想听老齐的点评,绕了一下说,我怎么有点听不明白?老齐说你这个人吃亏在总想把自己的那个圈都画圆,做四面净八面光的人,对上级对下属对同僚都想博得好感,该怒不怒,该威不威,一味好好先生,虽然得到一点虚名,也把自己搭了进去。都以为你有弹性有容量,把不敢倾倒的倒给你,把不该卸载的卸载给你。这样你人品的高地就成了人们倾泻的污水的低洼处,难怪下属有恃无恐撕你的述职报告,也难怪老陶敢在你的一亩三分地上刮风下雨,让你做了我之后的第二。袁风说难道我低调为人,谨慎做事成了错?老齐摇了摇头,说关键是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把握个度,超过了度就发生质变。谨慎做事在那个度内,别人会当成心细、周全、克己;过了度,就成了胆小怕事,甚至误为软弱。袁风也无奈摇摇头,说我其实被当成了软弱可欺了。老齐咂咂嘴,说官场不养有人性的官,有人性的往往没有好下场,像我。但在官场混,没有一点个性,反被误读成能力不够的表现,所以偶尔露峥嵘表现一下显示一下,也是非常有必要的,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护身的铠甲。如果老邵认为你敢踢敢咬,该闯红灯就敢闯红灯,不会轻易在你那里进行职位分设,老陶更不会敢鼓动黄简与你扛膀子。袁风说我现在就是给了他们这种印象。老齐说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袁风问怎么个补法?老齐奸笑了一下不再说话。看袁风低头心事重重,停顿了一会,主动开腔说,既然老邵和老陶都认为你的头好剃,剃了也就剃了,但你要给他们感觉到剃了不能白剃,你老袁不是蹲着尿尿的。袁风摸了一下脸,说毕竟他们都是领导,尤其老邵还是一把手,“戴帽”和“摘帽”在他那里就是一句话,别上树没有掏到斑鸠,却被马蜂蛰了一头疙瘩。老齐一脸不屑说,当领导的都知道找软柿子捏,杀鸡儆猴,你怎么不能行而效之?袁风抹了一下脸,问怎么行而效之?老齐问老邵和老陶相比,谁算软柿子?袁风说当然是老陶啊。老齐说就从老陶入手给老邵看。袁风一下子明白了。觉得老齐对官场的道道摸得透透的,却走的是旁道,笑着说你真的很另类啊。老齐仰着头笑个不停。
袁风回到办公室,把老齐的话品了又品,觉得他的话好像有备而说。
老齐对老邵有意见,话里有鼓动的意思,但他的话也不无道理,自己之所以走到这一步,很大成分是老陶的原因。老陶既然不从工作的角度出发去职位分设,说明分管工作的好与坏无关紧要,那么自己就不需喘着粗气拉车,更不需为他装点门面,而且有必要拉拉倒车,让城建工作拖一拖全区的后腿,对老陶是一个提醒,对老邵更是一个提示:在职位分设之前城建工作是什么状态,分设之后又是什么样的状态,两下一对照便不言自喻。且还可以踩踩老陶的刹车,让他在即将到来的市区换届中处于被动,至少城建工作这一块出了问题,等于给他按了暂停键。反正自己是王瘸子的腿就筋了,工作的好与坏无所谓。
袁风把乔福长叫到办公室。说你和小凌的事,我心有余而力不足,让小凌背了一个处分。但大江却因祸得福,要调他去区委办公室工作,老陶已经电话通知了我。乔福长从沙发上猛地站起来,挥了一下胳膊想说话,没有说话。袁风说你的心情我理解,这种情况搁在谁身上谁知道疼,说句实话,我当局长的也未必能有你这样的涵养。乔福长低头吸烟。袁风不经意翻着报纸,瞥了他一眼,正好反说道:福长啊,作为兄长奉劝你几句,人在屋檐下该低头要低头,老话说胳膊拧不过大腿,大江抱的是上面的粗腿。乔福长吸了半支烟,情绪比刚才平静了许多。袁风从桌柜里拿出一包包装精美的雪茄,扔到他面前,说这烟是别人出差回来带给我的,我嫌劲大一直没有抽,你尝尝。乔福长把手里的小半截烟深吸几口,摁灭在烟缸里,把雪茄点上吸了三口,开始咳嗽,就停下来拿在手里。袁风说有时候你要想开,有些事情上面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诸葛寺村上访不断,成了区领导最头痛的事,安排大江去党委办公室工作,在某种程度也是照顾大江父亲的情绪,目的是让他停访息诉。
袁风这么说,乔福长心里更不是滋味:都知道小凌的堂哥是区长老凌,大江的父亲是村里的干部,小凌与大江相比本不在一个级别上,但较量的结果是,大江不仅把小凌捎带上背了处分,而且还摇摇身进了区委重要部门,犹如打过他的左脸,又打了他的右脸。乔福长拿着手里的雪茄用力吸了几口,抬起头看了看袁风,无奈地摇了摇头。袁风把报纸放下,说这种事情嘛也不能一味怪罪邵书记,兴许是身边的歪嘴和尚念的经。凌区长虽说是小凌的堂哥,越是亲戚越要避嫌,不便在这件事上说三道四,区里难免还有与凌区长抵头唱反戏的领导,趁虚在邵书记耳边嘀咕。乔福长听懂了局长说的那个嘀咕的人是老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