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白石一时有些移不开视线,这感觉像隐约引起了他的共鸣。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眼眶发热,几乎快要落泪。
“父亲……”他不受控制地开口,“那是谁?”
萧鹤炎应声抬起头,被萧白石的异状弄得怔忪片刻,慌张地遮上了卷轴。
于是那股奇怪的感觉也随之消失,来得突然也去得诡异,甚至都来不及细细感知到底怎么一回事。萧白石捂着心口还没回过神,抬手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恍惚地看向萧鹤炎,对方神情复杂,紧皱着眉。
“是我疏忽了。”萧鹤炎轻声道,伸手顺过萧白石的头顶,“本来想再过些日子告诉你,哪知……不该让你看见那幅画。”
萧白石突然有种预感,这和此前应长风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有关。
萧鹤炎紧接着道:“那画上是你的爹爹。”
“我……”
“但你不能看,他的内丹碎片引起互相感应后你会难受。算来也是我不对……当初留下他的残魂入画,痴心妄想自己修为精进,终归能够使画中人重新活过来,险险入魔,只得放弃此道。”萧鹤炎露出一个苦笑,仿佛自言自语,“可惜见不到人,便会一直想,直到我看见应长风……”
萧白石试探道:“他们都说,父亲喜欢上应长风是因为他长得像——”
“谁告诉你的?”萧鹤炎神色一凛,随后又懊恼地点了点头,“这是事实,我也不怕别人知道。确实太像,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不相干的人长得如此像,我鬼迷心窍,得不到兴许会发疯!”
可萧白石现在的注意力已完全不在对应长风的剖白上了,他满心满眼都是那幅画的残影,失声道:“内丹……我的身体里……那我、我……”
一句话唤回了萧鹤炎的理智,他看向萧白石,无言片刻道:
“抱歉,这就是我一直瞒着你的真相。”
那是近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
彼时萧鹤炎的道侣辛夷山君突然身亡,他过分伤悲,竟枉顾人伦纲常,执意将对方尸身保存在翠微山腹。
一叶浮萍的灵气供养,几十年后尸身不腐观之如同沉睡。而萧鹤炎因此事横生心魔,修为久无长进。他离开故地四海游历,寻找使死人复生的方法,终究一无所获,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昔日二人隐居的翠微山。
离去时花红柳绿美不胜收,归来后荒芜遍野,杂草丛生。
萧鹤炎没用法术,不倚靠灵力,自己耗费三个月时间让翠微山焕然一新。他守着辛夷的尸身,做了个荒唐的决定。
辛夷生前灵力强大,修为上佳,与他一样在灵识中结出金丹。道者的内丹可遇不可求,民间甚至传闻服用能够长生不老。萧鹤炎百般无奈、几近崩溃中,剖开灵识,取出了辛夷的内丹。
因为死去多时,内丹上的灵力微弱,在离开身体的瞬间便四分五裂,成了一地碎片。萧鹤炎只来得及保留两枚,其余的随尸身一起即刻灰飞烟灭。
他再受重创,悔恨之余急火攻心,当下呕血在地,大病了一场。
只是这场病后,萧鹤炎却突然想通了。
他不再执着于让辛夷复生,于翠微山的一叶浮萍中闭关整整二十年后大彻大悟,选择改换门庭,自己开宗立派了。
那两片内丹碎片被萧鹤炎封印,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一百年前,他阅遍天下奇书找到了解决方法,再加上功体大成,修为足够支撑野心,开始着手自己的布置。
他要留下辛夷和自己的血脉。
萧鹤炎将一叶浮萍最深处聚集的灵气顺利地混入辛夷的内丹碎片,再以自身血液与修为温养,三年后,竟真的用这种另类方式“孕育”出一个活体。
那是他和辛夷的孩子。
萧鹤炎欣喜若狂。
从只有一点生命迹象到呱呱坠地,又过了许久。他终于听见婴孩啼哭的那一刻彻底落泪,而这翠微山上,随着小生命的到来,萧鹤炎那数次将他折磨得濒临疯溃的心魔也被他自己镇压回了深处。
但辛夷内丹到底只是碎片,灵力又聊胜于无,那个孩子虽活了下来却并没有长成萧鹤炎期待中的模样。他谁也不像,自己选了鼻子眼睛,生出一副无忧无虑的好皮囊。
幼时除了刚刚得到灵识的时候大哭,他再也没流过泪。
“那就是你,白石。”萧鹤炎在对方的不可思议中平静道,“所以你一出生便有灵力为继,自小在修道上天赋异禀。”
“……父亲,太疯狂了!”萧白石激动地站起来。
预想到了他会这么说,萧鹤炎将卷轴放回身后架子上,背对着萧白石道:“事实如此,原谅为父一时自私。”
萧白石摇摇头,听他又道:“冬日初三是你的百岁生辰,届时,我有东西要给你。”
可萧白石再听不下去任何话了,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说:
补充:石头不是怀胎十月出来的“人”,是爹地用灵力内丹碎片和血肉三者结合养出来的一个小怪物,和人没有太大区别,不会影响后面的剧情,只是太单纯+天分高+不爱哭。
修仙世界没有客观科学(′?ω?`)
第8章 吃口桃子
萧白石想过自己或许不是萧鹤炎亲生,但哪知真相却让他这般啼笑皆非。
他不知这到底算什么,他来得简直不清不白!是了、是了,辛夷山君若当真灵力强大,他那自以为娘胎里带来的“天赋异禀”不过继承了对方一缕缥缈的内丹碎片中的修为,再加上夺取萧鹤炎的骨血……
没有阴阳调和,十月怀胎,那他还是“人”吗?
旁人或许听了觉得他不知好歹,甫一出生便身负两位大能的修为传承,不必三伏三九地勤修苦练,得了便宜还卖乖,在此处纠结来历。但萧白石就是想不通,他宁可不要这奇怪的出身,宁可萧鹤炎说他是自己随处捡来的,也好过这畸形的“出生”。
灵力维系灵识,骨血养出骨肉,他是个什么东西?
萧白石突然绝望地想:你费尽心思造出我之前,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这么来到世界上?——萧鹤炎大约不会去思考的,他从来不知如何设身处地。
他的父亲是世上最偏执的人,萧白石早该明白。
萧鹤炎告诉他这些,就想让他早些认命。
可心宽如萧白石此刻也有点无法说服自己了,他很想找个人倾诉,惊觉这偌大翠微山,他竟然一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而那些鸟兽,现在又有什么用?
应长风的名字在心里一闪而过,又被萧白石飞快地否决。
他坐在瀑布之下,仰头看向兰渚佳期的方向,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可怜。
接着几天都没休息好,萧白石努力去接受依旧徒劳无功。他绝望地发现除非是说给别人听了,再被安慰几句,否则走不出“我是个怪物”的逻辑死胡同。
他的一百岁生辰便在这种复杂的心绪中悄然而至。
但萧白石并无想象中的激动。
萧鹤炎极少为他庆祝生辰,一来修道之人不讲求索取俗礼,二来对他们而言时间是最不稀奇的东西。修道者入了凝神期,百年时光也如同弹指一挥间,若动辄纪念生辰,那就不必再去关心别的事情了。
因而当听说今年萧鹤炎有所作为时,萧白石先是呆愣,随后苦笑。
如果他什么也不知道,兴许会将一切都归结于父亲宠他,可现在他只觉得无奈。
萧鹤炎应当明白他的想法,把准备召集所有弟子一同看金色花雨的安排变了,他开了茶宴,叫来应长风作陪。
踏入空山朝暮看见坐在萧鹤炎左手边那抹白衣,萧白石险险不会走路。他与应长风的视线短暂地碰了一下,对方不闪不避,朝他略一颔首算作行礼。
萧白石顿时更不是滋味,坐下便道:“父亲何必忙这些琐事?”
“我的孩儿历经百年,修为有成,怎么能算琐事?”萧鹤炎亲自替他斟茶,言语间笑意晏晏,“若是常人家中二十岁就加冠成人,白石,有些话仍然希望你明白。”
萧白石勉强一笑:“我明白的。”
他像突然被拷上了枷锁,萧白石面对父亲,前所未有的无措。
目光微微避开了萧鹤炎时,萧白石听应长风道:“难得一聚,也别多想了。”
应长风的语气如春水化冻裂开的冰面,虽然听着冷漠,却并不像以前那样疏离了,萧白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