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内普看了一眼手心里的小球,“这么多年了,你一直把它带在身上?”
“一直如此。”
“我曾经见过你晚上把它拿出来看。”
“……没错。不过我不是在看,而是在听。”
“听?”
“我当年给它施了个小魔法……在里面给我妹妹录了一首圣诞歌,还有几个关于霍格沃兹的校园传说。就好像麻瓜的录音机一样。 “她脸上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她当年对霍格沃兹非常着迷。”
“所以你每天晚上都要听一次你自己唱的圣诞歌? ”斯内普勾起一边嘴角。
“不。它里面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内容了。 ”玛西娅娜垂下眼帘,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你要听吗?”
斯内普有一种预感,里面的录音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但他的好奇再一次战胜了他的谨慎。他把小球递到她手里。
玛西娅娜把小球的底座拧了几圈,小球里传来了几个人用魔咒打斗的声音,还有椅子被撞翻,瓷器被打碎的声音。这些声音听起来很模糊,就好像一个人在楼上,隔着楼板听楼下声音一样。斯内普仔细辨认,认出念魔咒的人一共有六个,五男一女。
斯内普意识到这是什么了,他忽然觉得手脚冰凉。
他听见一声重物倒地的声音,然后一个女声尖厉地叫道,“维塔利!不!!”然后是各种魔咒打在家具上的爆炸声,然后又是一个重物倒地的声音。他听见了一个小孩子细细的、仿佛被捂在嘴里的抽泣声。
他抬头看了一眼玛西娅娜,她的眼睛已经红了,嘴唇抿成一道刀锋般的细线。
然后是寂静。斯内普在这种寂静里感觉到一种极大的恐怖。他听见男人沉重的脚步声。其中一个人说,解决了,走吧。另一个人说,慢着,你看地上的玩具,他们有小孩。
他听见那轻轻的呼吸声,颤抖地在耳边响起。
他听见男人的脚步声上了楼,走进了旁边的房间,片刻后又走出来。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沉重的脚步踩在木地板上嘎吱作响。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仿佛在旁边停留了一会,又似乎往门口的方向去了。
然后他听见了一声婴儿细弱的哭声。
沉重的脚步飞快地回返,“找到你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求求你……”一个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说。“求你不要伤害我……”
“阿瓦达索命!”
斯内普听见他的同伴问他,找到了?那人轻松地说,这下解决干净了。他听见一个男人大喊尸骨再现,然后是几声幻影移形的爆破声。
然后就是寂静。长久的,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玛西娅娜把玻璃球握在双手掌心摩挲了片刻,把它变成拇指肚大小,从脖子里扯出一条银色的细链。那细链子碰到小球,就像有生命一般伸出几根极细的银色触须把小球牢牢地包裹起来,然后一道魔咒的光芒闪过,小球、银链都消失在她颈间。
“你刚才听到的,是我妹妹死前录下的。她抱着我弟弟躲了起来,悄悄用小球记录下了发生的一切。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双肘支在膝盖上,垂下眼帘。“我知道这是给我的。这是我妹妹给我留下的线索……和证据。”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
“最聪明的,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天才。我从没见过比她更聪明的六岁小女巫。”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每次有人说我怎么怎么有天分,我总是想,那是他们没见过我妹妹。”她低下头,拇指无意识地揉搓着锁骨中间隐形的小吊坠。
“你也确实给他们报仇了,罗尔是你亲手抓住的。”
“还没有。还有最后一个。”玛西娅娜抬起脸,她的面孔在冰冷的月光下像是无机质的,双眼像是深海一样。
斯内普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你——经常会听这个吗?”他皱了皱眉。仅仅是听了一次,他就已觉得自己像是在冰水里浸了一回。
“几乎每天都会。”
斯内普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一开始是想凭声音辨认出仇人的身份,后来……后来大概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仇恨吧。”
斯内普突然理解了。
人们觉得悔恨是一种浓烈的、苦涩的、强大的感情。然而斯内普认为,比悔恨更强大的,是习惯,是人对生的本能渴望:前者虽然浓烈,却容易燃尽;但是后者像野草,生生不息,绵延不断。一旦后者得胜,你的头脑可以编出千百种借口,让你忘记仇恨,好像正常人一样继续生活,或者说苟延残喘。
每当斯内普觉得自己渐渐放松了下来,就会拿出莉莉的信和照片看一看。他汲取痛苦的力量,滋养灌溉着仇恨,同时勤勉地拔除舒适这种杂草。他想象着,是不是有一些夜晚,在他凝望着莉莉的手迹和影像时,玛西娅娜也正把一个玻璃球捧到耳边,倾听着那死亡的声音。
他和玛西娅娜是如此不同的人,然而有的时候他们相似得可怕。
“你应该洗掉那些录音。”他突然说,“你用它证明了罗尔有罪,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你应该忘记这些——你不能总是背负着家人的死魂生活。”
玛西娅娜挑起眉毛看过来:“我怎么记得我刚回霍格沃兹时,我们就已经有过类似的对话?”
斯内普想了想,笑了一声:“那次对话的结果可不怎么好。我还记得之后几个星期我忙于研究毒药,一直都睡眠不足。”
她也笑了:“你说我应该忘记,那你呢?你能放开过去的死魂灵吗?”
“我们的情况不一样。”他慢慢地回答,“你家人的事情不是你的错。你该是自由的。”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指放在锁骨上,沉默地摩挲着那看不见的小玻璃球。
当晚,玛西娅娜睡得很沉。她受伤未愈,前一天晚上又为了逃命一夜没睡,现在窝在变形出来的睡袋里,睡得像婴儿一样。月光透过帐篷落在她披散的头发上,泛着绸缎般的光晕。长长的头发蜿蜒到斯内普手边,他忍不住捻起了一绺,而她竟然没醒——他从前和她一同宿营过,知道她极警觉,从来都睡得不沉,今日应该是累坏了。
他转过脸去,看着她那被月光照亮的面庞。
斯内普向来对美貌嗤之以鼻。他认为在巫师之中,只有冲动的青少年或是愚昧软弱之辈才会像麻瓜一样追捧迷恋美貌——毕竟对巫师来说,只要一瓶魔药,或者精妙一些的人体变形,再怎么了不起的美貌都可以复制出来。你看,强大如伏地魔和邓布利多,他们哪一个花了一星半点工夫在外表上?当然,年少时他也好奇过,像是布莱克或是莉莉那样的漂亮人,他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像布莱克,不必做什么,就有许多人因为子虚乌有的原因爱他。此刻他终于有一些理解了,有一些人真的不需要做什么,她只要在那里轻轻地呼吸,就能叫人生出无限欢喜;她看你一眼,就能叫你心动神驰;她对你微微一笑,你就忍不住卸下防御,和她一样快乐起来。
否认又有什么益处呢?在昨晚玛西娅娜落入伏地魔手里时,他不是就明白了吗?一个合格谨慎的间谍不应该与她去看歌剧,不该看她在自己面前跳舞,不该教她这样多黑魔法和反咒,更不该冒险去救她。他怀着侥幸之心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留下一堆能要他命的破绽,因为他大概是爱她的。
大概。
爱又是什么呢?他从来就没有搞清楚过这个,随着年龄增大,更是越来越不明白了。年幼的时候,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爱,可三十年以后,他积累了很多的知识,却不知道什么是爱了。
也许他欣赏玛西娅娜,甚至有一些向往,不过钦慕有魅力的人也是人之常情。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是少有的可以卸下警戒、轻松快乐的时候,可让身边的人都轻松快乐是她擅长的本事。在这两方面,自己和她身边任何一个普通的朋友没什么两样。当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她吸引,可自她十五六岁以来,被她吸引的异性大约可以从格兰芬多塔排到霍格沃兹大门,他不过是又一个无法抵御本能诱惑的人。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是特殊的,他们之间有一种无言的信任——他们分享着彼此的秘密和过往,二人心照不宣地倾听,理解,并保持缄默。这种信任虽然少有,但说到底不过是机缘巧合,换了另一个人在自己的位置,同样能和她建立这种信任,甚至会比自己做得更快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