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李根哦哦嘶哑地叫。
严重吸入损伤,说话艰难。
肖杏花凑过去,李根嘴唇蠕动,艰难地说话,肖杏花“哇”地一声哭,“不行,我不能撒手不救你。”
“如果花了钱也不能活下来呢?不就白花钱了,刚才大夫的神情你也看到了,我是活不了的。”李根昏朦一双眼淌出泪水。
“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见死不救。”肖杏花呜呜哭。
“把存款花完了还负债累累,我死了后,你跟两个孩子怎么办?”李根胸膛起伏,急促地喘息。
肖杏花哑了,好一会儿,说:“现在都交了七八万块了,不行,我要救你。”
李根叹气,眼角浊泪,过些时,眨眼睫,肖杏花耳朵贴过去,李根嘴唇启启合合,肖杏花惊得眼睛瞪圆,流泪低呼:“这怎么行啊!”
“不这样,家里一点钱没有你带着两个孩子日子怎么过?”李根狠狠瞪她。
肖杏花跌坐椅子上,手里检查单攥成一团。
陈纯然回到办公室,搁下李根病历,又去看林润。
林润在ICU里头。
林敏外头贴着玻璃直直站着,一瞬不瞬往里看。
陈纯然跟当班医生要了林润的白细胞分类计数(DC) 和血常规检查结果看过,略略松口气。
没有恶化。
“陈大夫,小润怎么样?”林敏眼巴巴看她,满怀希望问:“是不是再养几日就能出重症监护室了?”
“情况还不错,能不能出ICU得看后面恢复的怎么样。”陈纯然笑道。
砰一声巨大的高空坠物的声响,整栋大楼为之震颤。
陈纯然呆了呆,匆匆把病历交给值班医生,朝发出声音的方向大步走。
沉寂的大楼嘈闹起来,走廊都是听到声音出来探看的人,有医生护士,有病人家属,有伤得轻能下床的病人,众人互相探听,不明所以,忽然间,三十五号病房里头传出凄厉的哭喊:“阿根……”
附近的人先冲进去了,陈纯然进去时窗台站满了人,肖杏花一双手探出窗外,无力抓捞着,病床空着,没有人,陈纯然挤到窗前,探头看,周身冰凉。
底下地面血肉模糊一摊物体。
这是七楼,一个重度烧伤病人,跳下去生还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都怪你都怪你……”肖杏花突然转向陈纯然,拼命捶打她,边哭边骂:“谁让你跟阿根说他的烧伤治不好的,治也是白花钱,你这个刽子手,你害死我男人,你逼死我男人,你还我男人命来……”
匪夷所思!荒谬至极!
陈纯然掉进无底深渊,死死抓住窗框,窗框在阳光暴晒下像刚从炼铁火炉里捞出的铁板,灼得掌心疼痛。
肖杏花的拳头雨点般落在陈纯然身上。
陈纯然头发乱了,眼眶青了,唇角破了,渗出细细的血珠。
一旁呆滞的医护回过神来,几个人上前拉肖杏花,肖杏花像角斗场上的疯牛,蛮力大得没人拉得住,哭骂不绝。
陈纯然默默看着她,在她又一次边号啕边往自己身上招呼拳头时,一把捉住她两只手手腕,目光沉沉:“大姐,说话要摸着良心,你颠倒是非黑白,捏造毁谤,你良心安吗?”
肖杏花怔了怔,探头看一眼楼外地上的碎尸,撕心裂肺大哭,“你害死我男人还恐吓我,我跟你拼了。”
低头,朝陈纯然胸口撞去。
陈纯然趔趄着退了好几步,胸口肋骨被撞断了般,疼得直哆嗦。
肖杏花一击得手,弯腰,紧又朝陈纯然撞去。
陈纯然胳膊一疼,一只大手把她拽开,白皙修长的一只手,无影灯下长时间握惯手术刀,白得发青,漂亮的手腕线条,肖杏花撞空,直直朝前冲撞上墙壁。
郎泽把陈纯然护在身后,盯着肖杏花,下颌紧绷,波澜不起一声笑,周身上下透着凛凛的寒意。
肖杏花叫骂嚎哭哽在喉间。
郎泽不再看她,转身帮陈纯然理了白大褂。
他一向克制,极少喜怒形于色,如此尖锐的神色陈纯然从没见过,胸口肋骨生疼,视线渐渐模糊。
“不要紧,你没说过要赖你也赖不上。”郎泽温声道,得讯匆匆赶过来的,没穿白大褂,家居灰色亚麻衬衫,黑色休闲裤,儒雅温和。
肖杏花看看郎泽看看陈纯然,看一眼屋里对她满是鄙夷之色的医护,奔了出去。
第11章
人潮散去,喧闹的病房沉寂下来。
窗外落日西斜,天空一片灿烂的火烧云,陈纯然茫然站着,想不明白人性为什么如此卑劣。
贫穷能让人抿灭本性,能使本来纯朴善良的人变成恶魔。
李根为什么要自杀,肖杏花为什么要冤枉她,在医院中见多了,再是不通人情世故也明白,他们为的是讹钱。
郎泽看一眼窗外天色,“你回去吧,这事我来处理。”
陈纯然摇头,她不能把烂摊子扔给郎泽一走了之。
也不容她一走了之了,彭景星呼叫,要她马上赶去医务科。
——肖杏花把李根尸体抱到门诊大楼门前,嘶声哭喊着要医院还她一个公道。
门诊大楼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黑心肝的大夫,她要是不跟我男人说治不好再接着治也是白花钱,我男人就不会心灰意冷跳楼自杀,我两个孩子一个才七岁一个才五岁就没爸爸了,我砸锅卖铁也要救男人,家里没钱就借钱,住院费交了七万六千多块了,白扔了,阿根,你死的好惨啊,黑心肝大夫还我男人命来……”
肖杏花嘶声哭喊,哭声响彻云宵,人潮的缝隙,隐约可见李根血肉模糊的尸体。
“哪个医生说这话?好缺德,哪有这样跟病人说话的。”
“真要治不好,开始也别收治了,让人交了七万多块就说治不好,这不是推卸责任吗!”
“太可怜了,孩子那么小就没爸爸了。”
……
围观不明真相七嘴八舌,同情肖杏花,指责无良医生。
覃清不在医务科里,彭景星来回踱着步。
陈纯然进门,彭景星悻悻道:“怎么就你事多,为熟人开后门亮绿灯的事还没解决,这又出来一个逼死病人的大事。”
“明显是病人家属撒谎想讹医院钱,跟小然有什么关系。”郎泽横眉以对。
彭景星冷笑,椅子上坐下,重重一巴掌拍到桌面上,“烧伤科那么多医生,人家为什么不栽赃别的医生偏栽赃陈纯然?”
因为她待病人热情真诚,病人最熟悉的就是她。
郎泽咬牙。
得尽快处理。
不然,媒体闻风而动赶来,见报了,后果不堪收拾。
不是医疗事故,也无法鉴定死者伤情撇清医院的责任。
因李根伤势严重,五号病房没有安排其他患者,也没人能给陈纯然作证她没说过那种话。
李根跳楼自杀的事实摆在那里。
民众总是同情弱者的。
拖的时间越久,对陈纯然越不利。
陈纯然没默着,有许多解释的言语,张口几次,喉咙却无法正常发声。
寂沉无声,似是许久,其实不过片刻。
郎泽说:“病人家属一直在那里哭嚎影响太坏了,跟她谈赔偿吧,这笔钱我个人出。”
陈纯然怔了怔,眼眶有些酸,略一停,摇头:“不行,明明不是医院的错,一闹就有钱拿,以后个个效仿怎么得了。”
“那就由得那女人闹下去?”彭景星嗤笑,文件翻得哗哗响。
肯定不能由得肖杏花闹下去。
陈纯然深吸了口气,终于说出话来:“报警怎么样?”
“报警你就得停职接受调查,这种事双方都没证人,有嘴说不清,不好查,一拖几个月半年一年都有可能,影响你的工作。”郎泽不甚赞成。
“报警吧,我相信陈纯然没说过那种话,我们不怕查,这事处理好的话,走后门开绿灯一事的处分就轻了。”覃清从外面大步走进来,手里拿着沉沉的文件夹子,“调查小组一致认定陈纯然违背职业道德,违反医院规定,为熟人开方便之门,影响极坏,要吊销她的执业医生资格证,我尽力擀旋,争取拖一拖。”
“小然没违规,实事求是那么难么?”郎泽劈头盖脸问。
覃清看了郎泽一眼,平静的口气说:“不难是吧,明天我向余院长申请让你加入调查小组来,你看看难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