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不要再让唐逸给属下吃药了,可好?”
赫连倾收了笑意,回道:“何时能放下能睡着,便不用吃药了。”
罗铮摇了摇头,道:“若有危险,属下醒不过来……”
“这里没有危险,罗铮。”
罗铮还是摇头,略有焦急之色:“庄主不知道什么是危险。”
“你说什么?”赫连倾万般无奈,这一句是何意思他二人心里都很清楚。
从未有人如此忤逆过赫连倾,眼前人是他豁出命去给的胆量,对此赫连倾除了适应似乎别无他法。
“庄主若知道,便不会贸然入死阵。”罗铮并非不识好歹,可此类事他万不能再经历一次。
“罗铮,我为何入阵你不清楚?”赫连倾忍着脾气,却失了几分冷静。
“属下清楚,所以才说庄主不知道什么是危险。”
他颤抖着抬起手,轻之又轻地贴在赫连倾心口,所触是柔软的丝质里衣,那下面却是缠绕着的浸着药和血的布巾,覆盖着罗铮终此一生都忘不掉的狰狞伤口。
“庄主几乎丢了性命。”像是自语一般,罗铮念叨着,“属下差一点就永远失去庄主了。”
赫连倾不欲他再想那些,便柔声道:“我不是好好的在你眼前?”
“律岩要害我,并非是因为你。”
赫连倾这十几年的耐心,除了用在复仇上,便是用在了罗铮身上。
“他本没有机会伤到庄主,”事情的来龙去脉罗铮想得清楚,只是事事都先给自己定了罪,“况且,若是律岩未对阵眼做过手脚,或是属下们未能及时找到庄主……”
这些细枝末节上哪怕少了一丝巧合,后果都不堪设想,罗铮脑海中的这些念头从未消失过一时半刻,让他后怕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没有这样的假设,罗铮,”赫连倾看着他的眼睛,温柔道,“我只是受了伤,又被你救了回来,现下就在你面前,你还胡思乱想什么?”
“只是受了伤……”罗铮重复着,脸色突然严肃起来,问道,“庄主可否答应属下一件事?”
赫连倾知道他要说的决计不会是自己愿意听到的,便先冷下脸来。
果然,罗铮跪了下去,仰脸看着赫连倾。
他恳求道:“求庄主答应属下,永远不要再为属下涉险。”
答应一声糊弄过去,或许眼前人会好受一些,可赫连倾不愿二人之间再这样下去。
赫连倾整了整面色,回道:“入阵是我自己的选择,不只是为了救你。我要掌控的事便由不得别人说了算,听懂了吗?”
他不指望当下说的话能让罗铮摆脱心里的重负,但哪怕能让他明白一点,莫将所有都归咎于自己,便不枉他劳心费神一场。
罗铮愧疚至此,有多少是囿于两人间的身份地位,赫连倾不愿追究,纵然再多想半分,都让人心生苦涩,只怕连面上的零星笑意也维持不住了。
“我不知道你出了死阵得知真相后会受伤吗?”他冷笑着,继续道,“罗铮,我就是如此狠心之人,我要你活着,哪怕痛不欲生也得活着。”
带着寒意的语气已不如以往那般让人害怕,罗铮摇了摇头,说出了今晚唯一一句能让赫连倾暴怒的话。
“属下只是个暗卫,死不足惜!可庄主若有一丝差错,属下万死莫赎!”
一语过后,屋内坠针可闻。
赫连倾脑中空白了一瞬,理智和冲天的火气相交,一时间竟不剩什么情绪了。
以罗铮的身份说这样的话,半个错处都没有,可罗铮就是说错了话!
错得离谱!
赫连倾不知自己是什么表情,他垂眼看着罗铮,忽见罗铮慌张起来,才意识到自己满口的血腥气早已溢出了唇边。
“属下去叫医仙!”
“站住!”赫连倾冷声道,“滚回来。”
罗铮手足无措,不敢再忤逆什么,乖顺地回到赫连倾身边。
“混账话说够了,心里可痛快了?”
赫连倾抬眼看着他,问道。
罗铮看着他唇边血线,心里揪作一团,根本不敢再说什么。
赫连倾见他慌得面无血色,忍不住将梗在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你这套说辞我听了百遍千遍,若易地而处,你感受如何?”他沉声道,“死不足惜……我以命换你,你就如此辜负我。”
冷脸唬人失了作用,那便换个法子。赫连倾有意将话说重,一脸的失望神色却并非作假。
“入阵救你,此事以主仆身份断之,自然荒谬至极。”赫连倾冷静说道,“你或许是以下属的身份入阵,我却非是以主人的身份救你。”
此话出口,赫连倾看着罗铮的表情,静了片刻才问道:“你明白吗?”
罗铮点了点头,忍不住又靠近了一点。
“坐下。”赫连倾示意道,见人听话地坐到床边,才继续开口。
“你离开我身边后,为何遍体鳞伤,又为何会受律岩威胁入了死阵?”
罗铮不答,赫连倾也不逼迫。
“退一万步讲,”赫连倾缓和了语气,问道,“你为了我连命都不要,我为何不能为你受伤?”
抛开身份不谈,这个问题也压得赫连倾心绪不畅,难解难消。
“又何至于你寝食不安,连闭眼片刻都做不到?”
罗铮眼中涌起的雾气在闪动的烛光下显得异常清晰,赫连倾看得一愣,紧接着听到了他未料得却正中心窝的答案。
“属下心疼。”他垂了视线想掩去眼中热意,声音却是控制不住的轻抖。
原来不只是自责,不只是愧疚。
赫连倾心内波澜四起,面上竟依旧是冷静,他问道:“心疼的滋味好受么?”
罗铮不明所以,依心摇头。
赫连倾便轻声道:“那你这样子,可知我也会心疼?”
罗铮猛地抬眼,倏然一口气屏在胸口,胸腔内却“砰砰”地跳个没完,震得人心里酸软一片。
罗铮绝非软弱之人,他克制着眼中的汹涌酸意,双眼充血通红却不见半分泪意。
赫连倾叹了口气,僵着手指挑过床上薄衾将他罩了进去,下一刻就见那薄衾无声地颤抖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盏残烛“噗”地灭了,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赫连倾微抬手臂圈住罗铮,笑着道:“罗铮,蜡烛灭了。”
“嗯。”罗铮含糊应道。
赫连倾笑了笑,撩起薄衾也钻了进去。
“庄主小心腕伤。”罗铮小心翼翼地伸手过来扶了一把。
赫连倾手指尚不能动,但并非失了触觉,黑暗中看不清什么,但狭小的空间里太容易摸清彼此位置。他着手背轻轻贴了贴罗铮的额头,见他哭出汗来,忍不住一阵心疼。
“别动。”罗铮哑着声音,捧住赫连倾的手,“伤还没好。”
赫连倾笑了笑,靠过去与他额头贴着额头,缓声道:“罗铮。”
“在。”罗铮应道。
赫连倾像耳语一般,低声道:“这十五年,除了复仇我没有别的念想。”
“律岩想杀我,我便让他杀,我与他说活着无趣,并非骗他。要做的事已做了,做错的也不可挽回,这世上我未给自己找到留恋。”
赫连倾的语气平静又决绝,让人听得心慌。
他又笑了笑,才继续道:“可他用匕首抵着平安符时,我突然不想由着他了,因为,我舍不得你。”
赫连倾说完在罗铮额头落下一个吻,带着笑意的轻吻。
“所以,我说是你救了我,便当真是你救了我。”
罗铮颤抖的唇凑了上来,一下一下地轻触,近乎虔诚。
赫连倾由他胡乱吻着,直到他尝到了他嘴角咸涩的热泪,才慢慢回应起略显慌张的人来。
“别哭。”赫连倾安慰道。
“属下没哭。”鼻音浓重的人否认得异常坚定。
赫连倾不与他辩驳,只是认认真真地加深了这个吻。
轻薄的衾被下,空气带着热意,一切细小声音都无限放大在耳边。这个血泪交加的吻给他们彼此传递着的,都是失而复得的庆幸和述不尽的珍惜。
这一夜过后,虽然并未完全解了罗铮的心病,但某庄主倒是看开了许多。罗铮虽说性子单纯却并非糊涂之人,往日种种若说只是主从间的服从与付出,倒要怪赫连倾看不清了。
正如医仙所说,赫连倾聪明得很,他有时间又有耐心,罗铮整日舍不得离开他半步,言听计从到……老医仙甚至怀疑他被下了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