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小时的车程让眼前这位美丽优雅的女人眼里充满血丝。
其实不光现在,好多时候都是这样。
李夕落回忆着他们的交谈内容,挑挑捡捡除了各种补习班,比赛课程,就是争吵。
他站不说话,他亲爱的妈妈歇斯底里,有时还会哭,他亲爱的爸爸永远有饭局。
李夕落看着窗外后退的树,没有一片叶子。
小冰晶斜斜的打在玻璃上又被弹开,最后滚落到玻璃与车窗的夹缝里,像他一样慢慢融成一滩水,流下就被丢落到原地。
远处的断楼颤颤巍巍,苟延残喘破败不堪。
李夕落闭上了眼睛。
……
进了熟悉但他又觉得陌生的家,发现那个一个月见不到一两次面的爸竟然在家。
李夕落走上前,叫了声:“爸。”
李振兴嗯了声,算是应了。
他妈关上门,把手提包摔在门口的鞋柜上,冷着脸坐在沙发上。
很多时候都这样,他站在客厅里,他的爸妈坐在沙发上,然后矛盾迸发。
李夕落周围都是家具,可他每次都觉得他正站在寸草不生的荒原,周围空荡荡的,像是坠落无边的黑暗。
他拼命招手,没有一个人来救他。
他一遍遍祈求神明带他走,却总等来指责和失望。
“李夕落!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你多大了?啊?你怎么总是给我们惹麻烦!”
“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怎么一点上进心都没有?!”
“九年了,你还是这个样子!要是……”
“要是他还在,要是他没死肯定比我优秀一千倍!可是他死了!”李夕落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绪,委屈又愤怒猩红着眼吼了出来。
“啪!”
九年了,李夕落从没说出过这句话,就像他挨得这一巴掌一样。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凭什么?!”
“是啊,我他妈凭什么?!啊?你说我凭什么?我凭什么啊妈。”李夕落哑着嗓子问她,又像是问自己。
眼泪淌过脸颊,烫的李夕落生疼。
李振兴埋着头,依旧是一言不发。
“爸妈,你们每次喊我的名字想的是谁?那个房间你们敢让我进吗?!”
李夕落指着一扇门,老旧古朴,像是埋着密封了很久禁忌。与这个家格格不入。
裴玉胸膛剧烈的起伏,她嘴唇颤抖着,爬着血丝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爸,妈,你们说,我是谁?我凭什么?啊?!你们问过我愿意吗,他又愿意吗?!”李夕落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连带着那些愤怒,不甘,和委屈。
“你闭嘴!你凭什么说他?!你不配!你怎么能说他?!你怎么能说他!”
李夕落看着眼前这位他叫妈妈的女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很少的痕迹。
美人还是美人。
可李夕落觉得她每次的歇斯底里都像是在惩罚她高贵的优雅。
李夕落站着不动,扯着嘴角苦笑,脸上的红痕微微肿着,脚边是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从绝望里流出,砸下地板,晕成一小片可怜的水洼。
“夕落!回你自己的房间,你妈妈不是故意的。”李振兴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李夕落的房间说。
李夕落转身要走,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落荒而逃的士兵,丢城弃甲,狼狈不堪。
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他觉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有人正掐着他的脖颈撕扯他的身体,他快要死了。
绝望吞噬一切,他转过身来向房间走去。
“咔哒”关上房门,李夕落瘫坐在床边,他抱着头,细细密密的痛苦狂涌而来,他逞着强,拼命压抑,只留下滚烫的悲伤。
……
过了好一会儿,他觉得他头痛的就要栽到地上了。
他脱下湿透了的衣服,冲了个澡,裹上被子,缩进被窝里。
他困了。
他要睡觉。
他从不敢说累了,就好像说出了那两个字就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无数次他告诉自己,他困了,他要去睡觉了。
希望,睡一觉一切就都变好了。
可惜从没实现。
李夕落觉得他浑身冰冷,牙齿颤抖着磕在一起。冷汗黏在身上,疼痛像一把尖锐的利刀,泛着幽幽的冷光,毫不犹豫的捅进他的身体翻搅着他的内脏。
以前的记忆又缠的他不能呼吸。
李夕落没有爸妈,十二月的天下着雨夹雪,不满三个月的他被人从垃圾桶里掏出来。
小小一团,脸冻得发紫,全身上下什么都没有,就一张半干不湿的毛毯子裹着,被人发现的时候连哭都不会了。
后来,他有记忆以来就在孤儿院生活。
别人说,他叫田岑。
别人说,他爸妈不要他,他是被人从垃圾桶里抱来的。
别人说,他有病,自己一个人玩,也不说话。
别人说,他是个怪物,只有他用左手吃饭,写字。
别人说,他不听话,总是欺负其他小朋友。
别人说,那只经常趴在墙头的猫是他用砖头砸死的。
别人说,他不用在这儿生活了,要去享福了。
别人说,他走了狗屎运,被人领养了。
田岑被领养了。
在一个乡村生活到了十一岁。
小田岑整天喂鸭喂羊喂猪,什么都喂。然后就搬张凳子坐在锁死了的屋门前,东临的大爷跟他搭话,他不理,谁都不理。
后来白天去漏风的教室里和流着鼻涕的小孩儿一起,在三人挤一张课桌的教室里学习。
老师说方言,小田岑很多都听不懂。
晚上在昏黄的灯泡下写作业。趁爸妈不在才敢换回左手,不然要挨打。
老土墙簌簌地掉着灰,塑料布糊的窗户被风吹的呼呼作响。小田岑吸溜着鼻涕,用右手写下歪歪扭扭的字。
后来,小弟弟出生了,哭闹着尿了他一身。他只觉得他小小的一团好软,好小,抱着他的手都僵着不敢乱动。
从那天起,他爸妈总是看着他欲言又止,晚上也不再用竹鞭条打他用左手写字的手了。
手没肿,真好。
再后来,他爸妈带他坐了火车,他第一次坐,很兴奋,一晚上没睡着觉,等他再睁眼就在一间漂亮的屋子里。
他哭着问他爸妈去哪了,面前很和蔼的夫妇说,以后他们就是他的父母,以后他叫李夕落。
田岑每天都哭,要找爸爸妈妈。
很漂亮的阿姨一遍遍告诉他他们就是他的父母,他问为什么,阿姨告诉他没有为什么。
一周了,田岑的爸爸妈妈没来接他。
一个月了,田岑的爸爸妈妈没来接他。
一年了,田岑的爸爸妈妈还是没来接他。
田岑不再用左手写字。
田岑开始学习各种他没见过的东西。
田岑不再哭着要爸爸妈妈。
田岑开始在别人喊他李夕落的时候答应。
田岑就是李夕落。
他是李夕落。
书法,钢琴,美术,足球,英语补习班,语文补习班,各科补习班,小升初补习班,各种私教,游泳,跆拳道,口语,写作,奥数,考试,考级,舞蹈,长笛,比赛,比赛,比赛……
八年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噩梦。
他妈妈从来没有夸奖过他,总说他很笨,没有一点上进心。
他妈妈会用各种标准要求他,让他养成各种小习惯。
不准用左手写字,要爱吃小番茄,要留不过耳的短发,要爱笑,要学习好,要优秀。
很多,很多。
李夕落很乖,学很多东西,学着根本不是他的小习惯没有一点怨言。
辗转流离,李夕落从来没想明白过,也没时间去想。
李夕落从不提要求,他觉得他得到的够好了。
只是这样的生活很多次都让他心惊。
半夜,李夕落醒来,他抱着被子缩在墙角。
他妈妈没进来过。
很多次,李夕落在半夜醒来时,看到他妈妈正坐在他的床头抚摸他的脸,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滴在他的脸上。
房间里没开灯,房门开着,外面没有一丝亮光,只有从窗户外透过的月光打在他妈妈的半边脸上。一半是清冷的月光,一半是黑暗,她一声不响,她的眼泪正往下流,眼底是化不开的悲伤,嘴角却噙着一丝扭曲的微笑。
李夕落失声尖叫。
从那以后,李夕落就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