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州,你说,人二十多,三十那一阵,是不是觉得特无所不能,什么都干得成,完全意识不到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其实是自己做不到的。”周馥虞闭上眼睛,吐出青仙鹤,抖落下的烟灰像枯败的蛾粉。
关浓州笑了一下,带点自嘲,兔死狐悲:“是。所以你看着我的下场了。你聪明些,韬光养晦。”
周馥虞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聊天还是自忏:“可是我现在又会觉得有些后悔。我觉得人在那个时候才真的能干成很多事情。”
关浓州反问:“比如呢?”
周馥虞不语了半晌,迟迟开口:“在那个时候,我或许能够救下傅雪竹呢。”
关浓州愣了一下,然后无奈地笑了一下:“你原来也有说这样天真的话的时候。”
两人面对面抽完了一整根烟。实际上关浓州不知道怎么开口宽慰,更不要说讲些什么道理。吞云吐雾毕后,周馥虞道了个谢,起身走了。
关浓州看着烟灰缸,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况就算救下了傅雪竹……事情也不一定就会变得更好。
只是大概周馥虞不想看傅十醒痛苦,那么多年了,一直一直都不想。
他不想他哭泣,不想他痛苦,不想他伤害自己,不想让他这样背着一份虚无缥缈的恨去过人生。
周馥虞还是进去了一回病房,规定的探视时间不能超过半小时。傅十醒没醒来过,一直静静地紧闭双眼在床上躺着。电极片连接着的机器上头显示着这样那样的波动曲线,床上的人脸色苍白,镇静作用令他过分地乖巧,不会去只身涉险。
离开前,周馥虞想把玉佛坠子再给傅十醒带上,却发现落在了昨天的衣服上头。算了,用铁链子绑着,他都要拧断脚踝自己跑出去,一个追踪器又有什么用处呢。
从医院出来后,周馥虞去了官肇清那头。事出突发,刑侦队昨晚上根本没人合眼,方才接到报告,已经着手在查关于儿童拍卖的犯罪线。并不是说这些人命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朱凯一死,整个计划的链条变断了一节,要重新给接上,有些麻烦。
朱凯身上的致死伤的确是匕首所致,但肩膀上的那个洞口是猎箭导致的,并且直接洞穿了骨头,应该是高速强力弩才能做到。这种冷兵器的使用范围不大,基本上都是特种部队里才有。而自己订的的莱卡弩,就这么恰好地在傅十醒从家里逃出去的同一天送到。
傅十醒这次是给周馥虞捅了个大篓子。
足足在官肇清那儿待到了晚上十一点有余,周馥虞才从小巷子里出来,坐上了车。方卧雏侧头示意了一下放在后排座的文件夹:“关院长拿给您的,是小十的诊疗录音和笔记。”
周馥虞没去碰,看了一眼手机,一个小时前关浓州发了短信:【傅十醒已经转出PICU了】
方卧雏问:“周厅回哪儿”
周馥虞沉吟了片刻,答:“这几天都回市中心那儿吧。还有,十醒出院的事情交给你去接送。”
作者有话说:
*PICU:精神科重症监护室
搬完了!!!!!
第八十章 烤酿双髻鲨
傅十醒是在深夜里突然醒过来的,还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摩挲了一下开了灯:四片白茫茫一盏柔光灯,单人病房的环境极好。脑袋还有一些昏昏沉沉的,尝试运转起来,里头的齿轮还刮擦着,钝钝地生疼。手机摆在床头,苟延残喘地还有那么一点点电量,思索了片刻还是打给了周馥虞。
第一回 没接通,第二回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男子,声音吴软,拖长了尾音“喂”了一声。傅十醒二话不说立刻便挂了电话,省得搅了周馥虞的好事。现在快凌晨一点了,也不想摁响传唤铃让护士过来,干脆关灯又重新缩回了被窝里。
他小心翼翼地开始从前天晚上开始回忆:周馥虞把他锁在了家里,但为了去朱凯的拍卖会找到幕后凶手,自己把脚踝扭断了从铁链里挣脱出来。在拍卖会开始前,因为朱凯强暴男童的行为,自己差点失控下了杀手……
他最终还是杀掉了朱凯,但那个时候他不是傅十醒,朱凯也不是朱凯。
那个人出现了,紧贴在他的身后,离得那么近,可是最终也没能看见面容,声音也辨别不出来。傅十醒记得自己口罩被摘下的时候,凶手的手心经过口鼻,里头有一种腐朽刺鼻的香气,估计里面应该是有致幻成分。但更重要的是,那种气味刺进脑子里,牵扯到了脑海深处的应激区块。
“孩子们都喜欢蝴蝶花鸟这些美丽的东西,只有你讨厌它们,可是又被别的人硬牵扯着去看……你还记得自己看到了什么吗?”
“在川东孤儿院那儿,也有一个这样的花衣吹笛人。你才六岁,就解救了那样多的孩子,可是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双手污浊的人了。你是个从血肉里长出来的天使。”
“你还记得‘蝴蝶翁’吗?”
具有催眠性质的一连串絮语之中,他只能记得住这么几句。
傅十醒漂浮在了小傅的壳子里,面对一个倒地的干瘪黑瘦老汉,狠狠地举起了手中的匕首。假使对手换作了别人,就算傅十醒身体里爆发出再多的力量,那始终还是个六岁的孩子。
但那个地上的老人抽搐着,口吐白沫子,并没有太多的反抗能力。地上侧翻这装有蝴蝶的生态盒,里头的斑驳昆虫在空中飞舞着。小部分嗅见了地上的腥味,落在了地上张开口器吮吸血液。
耳边有人教诲着他如何杀戮,深入狠进,一刻不停地下扎。那些蝴蝶翩翩乱转,有些撞在了小傅的脸颊上,甚至还有翅膀被血液溅到的。世界只剩下这些五彩斑斓的移动碎片,以及不断喷涌而出的血。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刀下的根本不是什么老汉,而是朱凯,蝴蝶也根本没有存在过,更不要说在身后同他说话的人。他就像鬼魅一般突然出现,轻松地诱导傅十醒踏入一片危险的沼泽之中,甚至不用自己伸手主动推一下,傅十醒便已经泥足深陷。
这是发生在川东孤儿院被隐瞒的那一个月的事情吗?蝴蝶翁又是什么人?自己到底忘记了多少东西?
明明一切的真相都应该就在自己身上,可是却有什么阻止着他去回想起来。
他不甘心,宁可铤而走险去精神科,冒着风险去要求催眠疏导,好想起这些丢失了的东西。并非一无所获,在医生的帮助下,他又回到了小傅的壳子里。只是这颗坏掉了的脑子实在难以控制,场景支离破碎地变换,一下是川东孤儿院,一下是毒厂,一下是周家大院,一下是彩虹之家,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走马灯跳得太快,根本记不下来。
最后一切止于那个朝傅雪竹开枪的男人。
小傅明明听见了扳机扣动的声音,可是自己的胸口却被一把利刃贯穿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心脏处无限无限地延伸扩张出一个黑洞,将他吞噬了进去。
他完全失去了意识,直到现在才又醒过来。
次日,关浓州来看了他,抽空在两台手术之间还来这儿坐坐,问他的情况好些没。傅十醒眨巴着圆圆的眼睛,唇色还微微泛白呢,咧开嘴笑,说关叔叔我想喝奶茶外卖行不行。关浓州失笑,把温水放在了床头柜上便离开了。
前脚刚关好没多久的病房门,后脚又被打开了,进来的人是方卧雏。傅十醒不免有几分失望,又隐隐地害怕——周馥虞大概生气了。方卧雏跟他说了说出院的事情,还有医生的嘱托一类。傅十醒心不在焉地听,机械小鸡啄米几下,反正听了也没用,自己记不住的。
他三天后就出院了,期间方卧雏倒是天天来看他。傅十醒期间犹豫过很多回,要不要问一问周馥虞最近在干什么,可是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收了话头。方卧雏对他的态度一向都公事公办,没多热络,也让他没这个意思去问。
送到门口就停车了,傅十醒立刻没下车,而是探了半个身子过来,在中央扶手箱里翻找些什么。
方卧雏问:“小十找什么呢?”
傅十醒头也不抬,倒是把手收了回来:“没什么。好像没带钥匙,想看看车上有没有备用的。”
方卧雏微笑,伸手挑出几枚别的:“办公室的和其他几间房子的就有。主宅的我可不敢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