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事事反倒令我精神恹恹,兴致索然。还好夫徇晚上来时送了我一只绒绒的兔子。
于是我就天天盼着剪兔毛。有个事干,心里总会舒坦一些。
盼啊盼的,盼来了阿渡和惠清公主大婚的消息。
宫里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之色。惠清公主是夫徇一母同胞的妹妹,夫徇自然甚是看重。据说惠清在一次骑射比赛里输给了阿渡,便对他芳心暗许,私下里央求夫徇赐婚。这般胆大心细的女子,世间真是少有,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他俩甚是般配。阿渡是个好男子,也唯有惠清公主这般尊贵又爱他的女子能与他相配。
怅然着,幽幽叹了口气。
夫徇绕到我身后,将一支金钗簪在我发间,问:“宫里出了这么件喜庆的事,你叹什么气?”
他试探我。
我不动声色:“只是叹这天越来越热了,也该给兔子剪剪毛了。”我对着镜子照:“欸,是雕花金钗呢!”
“你以前不也有一支?有什么好稀奇的。”夫徇坐下来饮茶,状似无意。
我想起来了,我及笈时,夫徇送过我一支。那时他还不是皇帝。从前,爹爹带我入宫看姑姑,遇到过夫徇,还是他带我在宫里溜达的呢。
“我及笈时,的确有一支。”
夫徇继续喝茶,但动作明显慢了下来,我知道他在听我说话。
我故意不再说下去。
夫徇盯着我,好半晌,临走时,吐出来一句话:“终于是鲜活的了。”语气竟有些欣慰?
他在说我?我仔细一想,也觉得最近有些猖狂,竟然敢顶撞他忤逆他,他不生气?竟说我是鲜活的,什么意思?
竹影儿自后纱窗窥了进来,太阳已走到后边去了。我始终不明白,夫徇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
直到月笼寒竹,下绿纱窗,我忽的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夫徇,该不是喜欢我?
☆、第 2 章
我伸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暗恼自己心中的猜想怎么这般离谱。
爹爹是因为贪污走私,而且涉及官场舞弊案而被降罪的,虽是爹爹有错在先,但毕竟是夫徇下令诛杀爹爹的,我怎能同自己杀父仇人谈感情?
且夫徇本就不喜欢我,年少时是这样,如今并没什么改变。
我目光突然移到铜镜中,镜中人眉头深锁,青丝上绾着一支金钗,取下来掂量着,分量果然很足,雕刻精细雅致,和我从前那个成色不相上下。
真的是好久好久没有用过这般好的东西了。
我叹一口气,将金钗锁到匣子里。如今这身份,戴这个钗子,只怕是暴殄天物。
天色已晚,夫徇定不会让我侍寝了,那么我也该回到奴婢住的地方了。
从深墙下走过,我肚子咕咕叫个厉害。今晚无星有月,深宫高墙似被刷了一层霜,透出沉默、清冷的气息。
前方宫人提灯值班,昏黄的光映着小小的一隅,就像是跌落凡尘的星子一般,熠熠生辉。
我向前走着,突然,从天上掉下一角素白,堪堪地、落在我面前,发出“嘭”的一声响。
惊惧万分!毫无防备。我向后跌倒,伴随着那声巨响,我的脸上溅了几滴湿濡。
一名宫人,在我面前,香消玉殒。
我手抚着胸口,一句话都说不出,伸手仓皇的摸了摸自己的脸,一片猩红。
眼前是一团白,一团红,一地的青丝。那宫人眼还睁着,睁得大大的,看着天,看着着无星的夜幕,无尽的沉默。
形如鬼魅,我仓皇的爬起来靠着墙壁,大口喘气。
她死了!
她死在我面前!
她——
我终于再也承受不住,倒了下去。
醒来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夫徇。他知我受了惊吓,故而说话也温和了许多。
“你醒了。”
.“嗯。”
“做噩梦了?你脸色不太好。”
我一字一顿道:“我梦到我爹了。”
闻言夫徇眉头深锁,不吭声了。他也清楚,是他下令诛杀魏家大大小小四十余人的。
唯独放过了我。
我声音沙哑:“我梦到我爹,他说,尧妩,跟我走吧,你不该就在这儿——夫徇!”
我突然喊了他的名字,他猛地抬头,看着我。
“夫徇,我爹说的对,我就不该——”
“魏尧妩!”夫徇咬牙切齿:“你早该死了,是朕放过了你,你这条命早就不是你的了。该不该留在这儿,不是你能决定的!”
我沉默、沉默、忽而哀求他:“夫徇——你放过我好不好?”
他看着我,以一种陌生又悲哀的目光盯着我:“魏尧妩,你不明白。”
他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能去哪儿?”
我怔住,喃喃:“我能去哪儿——”
“昨夜——”
我突然回过神:“昨天,有人死在我面前。她的血溅到我脸上…”
“人固有一死,或迟或早罢了。”夫徇随口说,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魏尧妩,死是最没出息的,知道吗?”
目光恳切,说得极慢,他就那样盯着我,说:“无论如何,一定不能选择用死来解决问题。”
这一刻,我确定,他听懂我的话了。
但,没有人明白昨夜我亲眼目睹宫女从高墙下那纵身一跃,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
那种奋不顾身的壮烈,对我是一种致命的吸引。
深宫高墙隔断了大雁南飞的心,将它永远留在了寒冷的北方,连同它的灵魂,渴望,一起被埋葬。
六月初,我的兔子死了。是我没有好好照料它,只一心想着剪兔毛做狼毫,丝毫没有给它应有的关怀。我给它收尸的那天,宫里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送亲阵仗。
编钟乐声低浑磅礴,宫女侍从站成纵列,浩浩荡荡宛如长河的出了宫门。
我与这份喜气格格不入。
我站在城楼上往下看,十里红妆,气派非凡。高头骏马、香车美人。这世间又结成一段美好姻缘。
我当真是放下了,心中仅剩的那一簇火苗,也终于熄灭了。
可就我将要转身之际,我看到那骑着皮毛光滑雪白的良驹的男人突然转过身,隔着千山万水般,我们目光相接,接着,他勒鞥止步,调转方向。奋不顾身的往回赶。
夫徇不知何时站到了我的身后,他脸色阴沉,低声威胁:“如有人负了惠清,且不论他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朕都只能遵从一个做哥哥的本能,格杀勿论。这话你记住。”
“陛下不是要做一个贤明的君主么?滥杀无辜为暴,陛下三思。”我垂下头,恳请的说。
“朕当然希望兼济天下贤能开明,不过这一切,得看蒲渡怎么做了。”
“陛下——”
他看着我,我说:“陛下仍旧不信我,那尧妩只能自己了断此事。”
从城楼往下看,已乱成一锅粥。惠清公主坐在轿内许是受了震荡,娇艳妩媚的脸色因看到驸马骑着高头大马往回赶的场景而变得难看。宫人们屏息静气不知所措,许多跑到宫外看热闹的百姓都开始猜疑讨论。
若驸马真逃了婚,就是给公主一个极大的难看,整个皇室都会因此蒙羞。
那么,蒲渡的好日子,也基本到头了。
我心里暗恼阿渡的鲁莽,却仍随同陛下下了城楼。
城门大开,骑着马的蒲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
他惶恐不安,急忙翻身下马,行礼:“陛下——臣有事要报。”
“免礼。”夫徇眉目含笑的看着他。
蒲渡站起身,眼神往我这里瞟,道:“陛下,臣不能迎…”
“蒲将军——”我知晓他要说什么,急忙岔开话头,切不能让他说了折损公主和王室的话,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他不解的看着我,问:“阿妩…”
夫徇不开口,只等我表态。
我笑盈盈的对着阿渡说:“蒲将军,恭喜您抱得美人归。不知将军复返的原因是什么,但请将军不要误了吉时,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那一刻,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了蒲渡眼中的荒芜与悲凉,在这六月艳阳天里,他的眼中结霜下雪。
夫徇道:“妩夫人,替朕敬将军一杯,以作祝贺。”
晴天一个霹雳,震得蒲渡五脏巨裂。他哆嗦着嘴唇:“妩夫人?阿妩你……”
“将军,恭喜大婚!愿您同公主永结同心,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