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甯家的真皮大沙发前站满了人。
钟姵没把话说透,她觉得张蔚岚小小年纪摊上这等事,已经是倒了血霉,再多说一句就是造孽。
钟姵搁心里将张志强那死得稀烂的混蛋又翻来覆去喷上几趟脏话,最终只是用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张蔚岚的肩头。
屋里没人出声,就连大朵子也被气氛感染,保持站立姿态,尾巴上的毛都没敢晃荡一根。
钟甯趴在门缝后,手心热出汗,后背正对空调,背心被吹得哇凉。
张蔚岚静静地看着小欢,他瞧得仔细,看见小欢紧闭的眼皮轻轻颤了几下,又看见她黑色的睫毛带着泪湿,小幅度扑簌。像小乌鸦淋湿受惊的翅膀,它们惊吓过度,却太稚嫩弱小,压根儿飞不起来。
——这丫头八成是在装睡。
张蔚岚把视线移到张老头脸上,张嘴干巴巴地说:“爷爷,先回家吧。”
姓张的都走了,客厅里只剩下严卉婉和钟姵。
钟姵往沙发上一栽,出了会儿神,然后伸手招来大朵子。大朵子缓缓踱过来,将狗头趴在钟姵膝盖上,乖乖挨搓。
钟姵揉两下狗头,一口气叹得精疲力竭。
“小欢就这么留下了?”严卉婉给钟姵倒了杯热水。
钟姵盯着杯口冒出的水雾,吸着气喝,发出“嘘溜”的声音。
三口热水下肚,钟姵沉默了片刻,说:“应该吧。妈你也知道,蔚岚虽然平时不太通人情,其实是个好孩子。”
严卉婉不赞同地反驳:“蔚岚什么时候不太通人情了?那孩子就是太通人情了。”
严卉婉这话说完,客厅里的母女俩谁都没再发言。钟姵甚至已经无话可骂。
这种事儿血淋淋地砸在自己脚尖前,还怎么嚼得动舌头。
钟甯将门缝关上,转身趴去床上。高挺的鼻梁被压得有点不舒服,钟甯便侧过头,视线正好对着窗户。
他的窗外,是张蔚岚的窗户。
张蔚岚在窗内,坐在床边。他的影子被灯光打在墙上,描出一层毛绒绒的光边。
影子是个黢黑虚幻的玩意,配不上光。
小欢今晚跟张老头一屋。张蔚岚刚才去厕所的时候路过张老头房门,还听见了门板后头有小欢压抑的哽咽。
张蔚岚歪头看一眼扔在床脚的书包,包上有一块被酱油染脏的黑褐色,是和钟甯打架的时候弄的。
张蔚岚揪过书包,又打开看了看,有三本角也被染了。
张蔚岚将包扔去桌上,躺在床上闭眼睛。
灯一整夜没关,他一整夜闭着眼皮没睡着。
钟甯第二天一早脸蛋已经消肿,但颧骨的位置泛出一圈很明显的青紫色。
钟少爷光荣负伤,班里不少人都过来惜了一嘴疼,尤其杨涧。
杨涧作为优质狗腿,自然嘚啵起飞。他一边献上自己的作业,一边啰七八嗦:“甯啊,你这脸是怎么了?怎么青这么大一块儿?疼吧?”
杨涧问着瞅着,觉得关怀表达不够,于是爪子也跟上去,想伸手戳一下钟甯的脸。
钟甯一巴掌打开他的贱手:“别碰,疼。”
“到底怎么弄得啊?别跟我说你是摔的,我可没那些小女生那么好糊弄。”杨涧皱上眉头,赶紧问。
钟甯抄完一篇英语作文,将英文字母拽得舞胳膊飞腿儿。
他心不在焉,咬了下舌头尖才说:“打架。”
“谁!”杨涧好悬没拍桌而起,“谁敢......”
“别问了。”钟甯呼出口气,今儿个有些打蔫,总是提不起劲来。
估摸是昨天和张蔚岚打架劲儿用大了,透支了。
“你这是怎么了?”杨涧也看出钟甯不活泛,“出什么事了?”
“没事。”钟甯不想说,更说不清楚,也不该说。
他下意识侧头看了眼身边张蔚岚的空座,嘴角耷拉下来,低低地喃喃道:“希望没事。”
“......”杨涧被整糊涂了,不过明显钟甯不想讲清楚,他也不好再刨根问底。
杨涧提了个新茬:“明天就周六了,明天下午,徐怀在KTV定了个小包,一起来玩吧,晚上再吃一顿烧烤,都安排好了。”
“嗯?”钟甯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不是,你到底怎么了?”杨涧惊了,表情严肃起来,伸巴掌在钟甯眼前晃悠两下,小声说,“周白雪那事,钱还上了。徐怀请客。”
钟甯眨巴眼,想起来了:“哦。”
杨涧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拿回钟甯抄完的英语作业,又递给钟甯化学卷子:“你魂儿呢?”
钟甯满脑子除了“脸疼”就是“张蔚岚”,神谋魔道地开口说:“魂儿在张蔚岚那儿。”
杨涧:“......”
钟甯:“......”
杨涧居然一瞬间就开了窍,他低声不可置信地问:“你难道是和张蔚岚打架?”
钟甯:“......”
杨涧:“真是他?你和他打架?在这个节骨眼上?”
钟甯幽幽地瞅着杨涧,没张嘴承认。
杨涧脑子转过几圈,突然一副十成懂八成的模样,伸手拍了拍钟甯的肩:“那你明天还带张蔚岚一起去吗?”
“......明天再说吧。”钟甯薅过化学卷子,开始动笔杆,抄完一个方程式,又将无辜的针管笔一摔,烦气地说,“张蔚岚不可能去。”
钟甯就像磕了药一样,心里憋着一股矬劲儿,横竖都不爽快。
老司也质问了钟甯绚丽的脸庞,钟甯编都懒得编,直接偷邱良之前对付亲妈的借口来用——“撞电线杆了。”
老司嘴角一抽,朝钟甯的后背甩一巴掌,手指钟甯的鼻尖谇:“不着调的玩意,作不死你。”
老司冷笑一声,又说:“你不是喜欢抄杨涧作业吗?再让我看见一次,你就把他全科作业抄一百遍。”
钟甯:“......”
一整天全是晦气。
放学后,钟甯出校门,浑身的癔症攒爆了头。他现在不想回家,想给自己找点高兴事,又没兴致和杨涧一起出去玩。
这是病大发了。
钟甯在兜里掏了一圈,摸出两根火腿肠。在岔路口和杨涧分开的时候扔给杨涧一根,另一根他在手里掂几下又揣回去,想起了之前和张蔚岚一起见过的那只小花猫。
——去看看,兴许能喂个猫。
于是钟甯又去了那片爬山虎。
三趟街南边的小路比较偏僻,人家不多,路也窄,除去尽南头有个卖菜的便宜市场,还有一家糕点店,再没什么多余旁的,冬天插糖葫芦的小车都不太乐意推南边叫卖。
钟甯从小路钻,四周僻静,他看见墙边冒出一片野花,还飞过了两只大扑楞蝶子。
等小路走了差不多一半,拐过一个角,钟甯忽然就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身后有人在追他!
钟甯扭头去看墙上的影子,后头那个影子撵着他越走越快。
钟甯一阵心慌,也拔腿加快了脚步,身后的人便更快地追他。
钟甯捺不住,猛地回头看一眼,给心脏看得一扑通——后头的人是他们救徐怀那天,被自己一颗石子打破脑袋的秃头!
钟甯瞬间就明白这人撵着他是来寻仇的,赶紧疯跑。
秃头见钟甯跑,嘴里吼出一声:“小兔崽子,给老子站着!”
秃头:“今天算你倒霉!超哥说不动你,我一口气憋了这么些天没撒,今天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碰见你,不收拾你我就不叫大勇!”
钟甯暗骂点儿寸,秃头虽然碍着郑超和赫峰的人情,不会明目张胆主动找他麻烦,但私底下在小路碰见又是另说了。
拐过一个弯就是爬山虎,钟甯当下没心思找猫,只顾逃命。钟甯眼瞅前面有块石头挡路,赶紧两步绕到树丛边,忙里慌张得脚底打滑,又踩在一根树枝上,他身子一扭,重心不稳,书包从肩上掉地,整个人也斜着往树丛里栽。
“啊!——”钟甯嚎一嗓门儿,心里闪过念头,“这下完犊子,要被秃头按在树丛里揍。”
钟甯跌进树丛,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猫叫,同时他视线里闯入一个闪电般的花哨影子,一闪而过。
——是小花猫。这畜生该是被钟甯吓个好歹,一高蹿了出去。
下一刻,钟甯闭死眼睛,却并没和预想的那样摔去地上啃泥,他跌进了一个滚热的怀抱。
“靠......唔......”钟甯脸上的伤被碰了一下, 疼得他飙脏话,可他的话音刚蹦出去一半,嘴就砸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