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她一棍子一棍子揍在钟甯身上,钟甯也说了同样的一句话。——钟甯说:“你打死我,我也喜欢他。”
现在。钟甯长大了,懂事了。他比年少时要温柔体贴一万倍,他的头再也不会倔强地高高昂起,他再也不会天不怕地不怕地和妈妈犟一声“我没错”,他再也没有曾经那般不可一世的强硬语气。
但他还是说:“你打死我,我也喜欢他。”
钟姵突然就看不下去了。再多看钟甯一眼,她的精神就要崩溃。
时间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可以轻易改变许多,又能把坚持打磨得越来越永恒。
“你出去。”钟姵把手收回来,闭上眼睛不看钟甯,她忽然觉得特别累。
就像战士在沙场上打了一辈子的仗,终于有一天,她扔掉刀枪剑戟,骑着那伤痕累累,衰老无力的跛脚战马回到故土,望着了故乡斑驳破旧的城门。
累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妈......”钟甯又在原地跪了一阵,发现钟姵真的不能再多听他说半句话,这才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地板很硬,膝盖跪得生疼。
“妈,你吃点东西,我会再过来。”钟甯说,“你想怎么对我都行。虽然我长大了,但你是我妈。”
钟姵仰头靠在椅背上,任由暖洋洋的阳光落了满脸,她没说话。
钟甯只能转身,从钟姵屋里走出去。几步走得步若游虚,脚掌抓不住地面。
下了楼梯,谢远泽和谢林夕都抬头看他。
钟甯抿了抿唇,干渴地说:“叔叔,姐,麻烦你们了。”
谢远泽没多问,只是从钟甯身边走过去,他边上楼边说:“小甯菜买得够多吧?我上去陪你妈吃饭。”
钟甯虚浅地笑了下:“够多。”
等谢远泽上楼了,谢林夕又走过来,她拍了下钟甯的肩:“别着急,也别上火。有我们呢。没事。”
钟甯又朝谢林夕笑了下。
大朵子和二朵子也颠过来,一狗拱钟甯一条裤腿。钟甯蹲下来,一手一只,给它们的狗头搓索成鸟窝。
大朵子是老狗,跟了小主子多年,早就习惯了,便心甘情愿挨欺负。只是二朵子有点缺心眼,虽然没敢扎刺,但还是不轻不重地呼噜了两声。
钟甯瞥了二朵子一眼,伸手理了理它的头毛。
慢慢的,一定会好。钟甯告诉自己。
离开钟姵家,钟甯打了个电话给徐怀,问了问Azure的情况。今天开业人还挺多的,不到半下午的功夫,清吧几乎满客。
不过徐怀早看出钟甯不自然,便说:“你要不别过来了吧,没事。有熟客来,我陪着喝两杯就行。”
徐怀笑了笑:“哎,我就是关心你啊。你到底怎么了?”
钟甯叹口气:“我和张蔚岚的事,我妈知道了。家里有点乱。”
徐怀沉默了下,低低道:“别太心烦了。总有解决的时候。”
“嗯,我知道。”钟甯说,“那Azure那边就交给你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成。”
不去Azure,钟甯直接回了家。他才刚进家门,张蔚岚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喂。”钟甯外衣都没脱就接通了,他一边换鞋一边和张蔚岚说话。
“钟甯。”张蔚岚喊了他一声。
“嗯。”钟甯走到沙发边坐下,他没先说钟姵的事,反而先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张蔚岚老实道。
钟甯啧了一声:“赶紧吃饭,这都几点了?你那破胃,可别再犯病了。”他说完才反应过来,他自己也没吃午饭呢。
张蔚岚勉强地笑了下:“好。我马上就吃。你呢?你......”
“我也马上就吃。”钟甯赶紧说。然后他顿了片刻,才又说,“我刚刚去见过我妈了,和她说了不少心里话。”
钟甯:“多给她点时间吧。”
张蔚岚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钟甯的眼睛盯着对面的钟表,看着秒针规律摆动。
“明天带我去见一下钟阿姨吧。我知道不应该逼她太紧。但我真的有话想和她说。这些年......”张蔚岚似乎不敢大声,“这些年,我其实一直很想她。”
钟甯揉了揉眼皮:“让我想想。”
“那等晚上我回去再说。我今晚回家的机票已经买好了。”张蔚岚的声音贴着钟甯的耳朵,沉稳有力,“等我回家。”
秒针还是一样动,不过这一秒,所有的焦躁不安都消停了。
第99章 “他在哪,我就该在哪。”
天黑了。
南方的冬季没有剧烈狂风,有的是阴森刺骨的寒凉。
尽管在这边呆了八年多,但张蔚岚还是不适应这种潮湿的寒冷。
将合作方送走后,张蔚岚和迟子丞并肩走出公司大门,一起往停车场去。
才刚出门吸了一口凉气,张蔚岚就忍不住把大衣扣子扣上了。
空气冷得扎人,像一根冰冷锋锐的细钢针,从鼻腔进去,直直扎进肺底。
迟子丞看了眼手表:“你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正好能赶上最后一趟飞机。”张蔚岚朝迟子丞淡淡地笑了下,“实在抱歉,迟哥,这次真的是麻烦你了。”
“不用跟我客气。本来你就在放年假,忙完了再来接手就行。”迟子丞咧嘴乐了,“不过你到底有什么事这么急?”
迟子丞说:“没有挖你隐私的意思啊,我就是好奇。”
迟子丞:“这些年我们一起工作,你一向都稳当,很少有突然出岔子的时候。”
张蔚岚犹豫了一下,只是说:“是我爱人,家里有点事。”
“你爱人?”迟子丞不得不瞪大眼睛,真是听了个稀奇词儿。
这些年张蔚岚一直在他眼皮底下,清心寡欲得足够剃度出家,他都要怀疑张蔚岚就要这么青灯古佛,了却残生了。
可这回,张蔚岚居然突然拎出来了个“爱人”。要说这人也有动凡心的那天,那估计只能是......
——迟子丞脑瓜兜了几圈,只能想到张蔚岚那个初恋。那个一直心心念念的初恋。
“是你那位初恋?”迟子丞尝试着问。这年头全世界莺莺燕燕,像张蔚岚这般强烈的初恋情结真的太罕见了。
“嗯,是他。”张蔚岚的眼神软了一下。
迟子丞惊讶道:“真是苦心人天不负啊。”
迟子丞盯着张蔚岚瞅了瞅,忍不住拍了下张蔚岚的肩头:“我说你怎么年前发了疯一样要回北方,还跟我提前要假期,原来你是找到人,追媳妇去了。”
“怪不得。”迟子丞笑了起来,他只当那初恋是个叫张蔚岚魂牵梦萦的漂亮姑娘,便故意杵捣面前的痴情种,“你以后想回北方工作,也是为了她吧?要给人当上门女婿去?”
张蔚岚的嘴角轻轻提了下:“迟哥,你就别挖苦我了。”
“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我孤家寡人一个。”张蔚岚说,“也就有个妹妹,成天缠着我。不过小欢也有自己的家,再说,她是大姑娘了,总不能一直跟在我身后。”
张蔚岚:“上门女婿也好,什么都好。”
张蔚岚顿了顿,感觉在刺骨的寒凉中,心间稳稳地冒出了一阵热流,这热流很充沛,很厚重,容不下任何寒冷的侵袭。张蔚岚声音不大地说:“他在哪,我就该在哪。我当然要回去。”
迟子丞沉默了一阵,又捏了下张蔚岚的肩:“你是够难了。真不容易。哥替你高兴。”
张蔚岚缓缓摇了下头,心说:“其实我很幸运。”
千辛万苦都可以抛沉水底。他的确摆渡了一身淤青苦血,但他够到了岸头。在那岸头,钟甯居然一直在,从未离开。钟甯一直等着他,朝他伸手,带他回家。
风雪载途全于一瞬泯灭,化成细碎,落为秋毫之末。老天剥夺了张蔚岚太多温情暖意,但最终还是在艰难潦倒里将人间最难得,最明亮的火种找回,又放进张蔚岚手心。——原来,老天爷其实待他不薄。
和迟子丞在停车场分开,张蔚岚开车前往机场。
时间虽然来得及,但也不算太充裕。天黑,张蔚岚没开太快,可他还是尽所能将速度提了提。
离机场还有半个小时的路程,小欢的电话打了过来:“哥,你现在在回去的路上吗?”
“嗯,正在开车往机场走。”张蔚岚说。
小欢忒长眼力见儿,知道自己大哥前些天在追求终生幸福,一直憋着没给张蔚岚打电话,但短信还是天天发,一天起码发两次,妹妹当得比老妈子还要尽职尽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