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甯,你一直站着我看不见。”张蔚岚突然在钟甯背后说话了。
钟甯微微皱起眉头,见张蔚岚消瘦的脸。这人面儿上的病态还在。大过年的,和一根儿病秧子扽个什么劲?
钟甯搁床边重新坐下,擎着手机,张蔚岚就越过钟甯的肩头看。挨得更近了。钟甯已经被那股药味彻底包围。不仅仅是药味,还有张蔚岚的气息,身后温热的体温。
钟甯头一遭看春晚看得这么不走心,看了个元神出窍,魂儿不知道在哪片苍天落魄。
“钟甯。”张蔚岚的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看笑星演小品,“我想你说的对。”
“什么对?”钟甯问。
“你说没有‘和好如初’,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找不回来了。”张蔚岚几乎用的气声,像悄悄话,揉进小品台词里,一起钻透钟甯的耳膜。
钟甯理智上很清楚,他是需要听张蔚岚这么说的。但他忽略不了——张蔚岚话音一落,他的胸口就空了一拍。那心脏偷工减料,跳漏了一下。
钟甯突然觉得很渴,想喝很多水。他干涩地说:“既然你能想明白......”
“所以我会从头追你。”张蔚岚截住钟甯的话。
钟甯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地上去摔响儿。他刚才听到了此生听过的,最不要脸的浑话:“你......说什么?”
钟甯脖子发梗,他应该转头瞪张蔚岚才对,但也不知怎么就天杀地降孽障,叫钟甯还是干坐着,擎着手机......瞪“春晚”。
小品忒逗乐,台下的观众朋友们发出一阵欢笑。
“我追你,直到你重新接受我。”张蔚岚继续说,语调四平八稳,稳得狂风骤雨都掀不动,“这次我来围着你转,我会翻你的窗,我会对你好,我会一遍一遍出现在你身边,未来有困难,我会第一时间挡在你前面……”
这全是钟甯曾经为张蔚岚做过的。
钟甯倒吸了口气,岔得肋下一阵生疼。张蔚岚怎么能如此不讲道理?求和不成,反手就从头再来?
怎么从头?这是强词夺理。
这人不仅胡搅蛮缠,还异想天开。比如——钟甯现在住十九楼,张蔚岚要怎么翻窗?
钟甯可算扭了下脖颈,脖颈筋好悬没扭歪:“张蔚岚......”
“你别这么看我。”张蔚岚依旧在看春晚,小品演完了,光鲜亮丽的主持人面带微笑地你唱我和。
“我也不想像个神经病一样。我知道怎么说都是牵强。”张蔚岚的唇轻轻颤抖,低不可闻地说,“只是我这辈子非你不可。我真的不能放弃。”
钟甯擎手机的那只手木了,一瞬间没知觉了,该是得了麻痹症。
张蔚岚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钟甯脸上,片刻都没有,他还是看春晚,继续说着“悄悄话”:“人这辈子会经历很多事,很多人都是过客,很少有什么是真正刻骨铭心的。别人说的那些‘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其实我不信。”
“可我这些年想你,想了太多次,想着想着才发现,很多记忆明明早就该忘记,早就该模糊了,但只要关于你,我却出奇地能记清楚。”
张蔚岚为人,像一支淡漠的笔,笔尖冰冷无痕,从旁人的生活里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不占重量,不染颜色。只有钟甯非要薅着这支笔去蘸浓墨,蘸重彩,蘸一把火,最后烧了自己。
而当张蔚岚主动说出这么长的独白,尽管只是“悄悄话”,也还是让钟甯呼吸困难,仿佛肺被狠锥了一下。
张蔚岚:“不仅仅是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甚至我们更小的时候。”
屏幕上那对主持人相视一笑,朝对方露出明眸皓齿:“我想不起来班级同学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老师是男是女,甚至想不起来我爸妈当时什么样子。”
“但我记得有一次,你犯了错,惹了老师。老师叫你去走廊,吓唬你说要打你。”
“悄悄话”里隐约带着怀念的笑意,是那么舒心,那么有安全感,恍惚间好像他们都还没长大,也没坐在医院里。而是还小,回到了那间不复存在的大院子。
张蔚岚:“结果你在裤子里塞了个坐垫,然后和老师说‘你打吧’。这事儿成了全校的笑话。”
“我都不记得......还有这种事。”钟甯磕绊地说,嗓子里似乎卡了一坨细小沙砾。
“有的,有很多这种事。”张蔚岚浅淡地咳了声,“时间太久了,就像上辈子的事,但我就是记得。”
不仅仅是相爱,钟甯对张蔚岚而言不只是单薄地代表“爱情”。早在更远,早在更久,钟甯还是别的。在那颠沛孤寂的生命里,在那流离挣扎的意识中,钟甯是他终生的理想——是生活,是家,是鸡毛蒜皮的平凡日子,是归宿。
“或许有一天我会像旁边的老爷子一样,像我爷爷一样。”张蔚岚说,“老了,痴了,记不得自己是谁。但我觉得,我还是会记得你。”
——就像张老头当年人事不知,却会本能地张嘴喊妈,喊老婆。换了张蔚岚,估计会喊“钟甯”吧。
“所以别急着拒绝我。我知道你难做,我都知道。”张蔚岚终于侧过眼睛去看钟甯的侧脸,看钟甯鼻梁上落下的高光。
张蔚岚:“问题我会一个一个去解决,你哪怕站在原地不动,看着我做就好。但不要一口拒绝我,也别躲开我。我受不了那样。”
主持人在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新年的钟声敲响,手机屏幕里溢出声声“新年快乐”。
“爸,过年好!”旁边的大哥大嫂对着床上的老爷子说。
“爷爷过年好,爸妈过年好!”少年也说。
“你们也是,新年快乐!”大嫂扬头,朝张蔚岚和钟甯也喊了声。
张蔚岚对大嫂笑笑:“新年快乐。”
钟甯还愣在那儿,他也该回一声问好,但那脑子罢工,嘴皮子也罢工。新年的第一分钟,他只是坐着,听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听自己的呼吸一声一声地喘。
“钟甯,钟甯?”张蔚岚捏了下钟甯的胳膊。
钟甯转头看张蔚岚,很想眨眼睛,又偏偏瞪着不放。
张蔚岚朝钟甯笑了下,只是说:“新年快乐。”
第89章 钟甯对谁都无法问心无愧
钟甯觉得自己现在里外不是人。
活了二十九年,他一向自诩光明磊落,从未干过不清不楚的混账事,哪怕这些年一直放不下张蔚岚,也就是自个儿得过且过,无伤大雅。可现在,他真的不像话了。
瞒着钟姵,不能给张蔚岚一个人扔在病房,又不能干脆地揍张蔚岚一拳,叫张蔚岚永远滚蛋,把那些纠缠的东西一刀斩清净。
不干不净,不上不下,左右扽着。欺骗,畏缩。算哪门子道理?钟甯对谁都无法问心无愧,他成了个优柔寡断的懦夫。
是。张蔚岚这种人,就是一坛无色无味的烈酒,爱过一次就醉生梦死。钟甯不得不承认,他在动摇。
他坚守的阵地其实摇摇欲坠,三番两次,早就被张蔚岚轰炸得溃不成军。
可他又没办法直接牵起张蔚岚的手,把他拽到钟姵面前,和年少时那样不顾一切,给手里的刀捅出去。
他的勇气呢?
成长有好的,也有坏的,更有好坏不分。
那炽烈的一腔孤勇死在了成熟里,死在了多年前那次无能为力的诀别里。
而张蔚岚全都懂。所以张蔚岚才说:“知道你难做。但不要一口拒绝我,问题我会一个一个去解决。”
胆小鬼这是长了能耐了?解决,怎么解决?
钟甯满心乱麻,给手机按了黑屏。
“不想看了?”张蔚岚黑沉的目光动了下,问钟甯。
钟甯眉心紧皱,烦得恨不得扒掉自己的皮。他站起来,将手机揣进兜里,又缓缓拉上外套拉环。
“哎小伙子,你今晚不陪夜?”大嫂见钟甯一副要走的架势,随口问了一嘴。
钟甯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只大手死死掐着。
“他不陪夜。”张蔚岚说话了,“我身体又没什么事,哪用得着陪夜。”
“嗨,这不是过年么。”大嫂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自己在外头打拼真不容易,过年也不回家。生了病虽然有朋友照顾,但这大过年的,家里父母知道了肯定不是滋味。”
这大嫂性子直溜,人有些过于热心,说话也不做多想。张蔚岚只是朝她短暂地笑了下,没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