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从前审讯犯人以及上刑逼供皆在附近,这里环境总体来说更为恶劣。血腥味以及腐臭味充斥牢房,且阴湿潮暗。
皇帝无特别吩咐,刘无端却也不敢松懈。但是……
景明帝快至牢房时才忽然觉得有些不自然,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她。这念头一出来他便立刻打消。
可笑,无论怎么解释,欺君之罪她是逃不了的。该紧张也是她自己,而非他这个堂堂皇帝。
他接过狱卒的灯,挥手让他退下,然后拐过弯看到牢房中那抹白色身影时,愣了愣。
她靠在最里面的墙角,精神似乎有些颓靡虚弱。身上已换过囚衣,但是那衣衫上……竟会有血迹!
景明帝面色一冷,也顾不得提醒她,厉声唤了一声:“刘无端!”
这一声很突然,声音又大,江怀璧惊醒过来,转头正好看到着常服的景明帝已立在牢门前。满面怒容。
刘无端闻声急忙赶来:“陛下有何吩咐?”
景明帝又看了一眼有些艰难起身的江怀璧,冷声问他:“朕有下旨要用刑?”
刘无端掌管诏狱,向来处事得当,此刻却慌了神,跪地请罪道:“陛下,当日臣将江大人捉拿入狱后,因其余事物繁忙,将安置江大人一事暂时交予指挥佥事张同。但张同按着陛下平日习惯,将江大人按重犯处置,一进来按例用了……鞭刑和杖刑。臣回来时为时已晚……”
“张同何在?”景明帝问出这一句后,也未等刘无端答话,径自已下了旨:“张同以假传圣旨罪,即刻处斩。刘无端,你失职,暂降一级,罚俸一年。”
刘无端领了罪退下,景明帝才转身,亲自用钥匙开了门,提步走了进去。
她撑着坐起来,也未曾起身。背部及臀部的伤此刻已不像刚受刑时那般剧痛,但仍旧牵动整个身子一挪动就疼到直发冷汗。原本已过了两日,刘无端其实已给了药,用过以后当有好转,但这毕竟环境潮湿,伤好得要慢的多。
她跪坐于地,勉力朝景明帝的方向拜下去,行了大礼,颤着唇开口:“江怀璧叩见陛下。”
第302章 心悦
景明帝默然不语, 看着她有些纤弱的背影,心底五味杂陈。许是刘无端刻意吩咐过人,她这里看着倒比方才进来时看到的那些牢房稍好些。
他又向前走两步,沉默良久才开口, 轻声问她:“平身吧。……还能站起来么?”
她愣了愣, 微微抬头。因受过刑, 这几日基本都是靠在墙角, 站起来倒是试过两回, 然而身子一撑起来就浑身发软, 后来也就只好作罢。
似乎很长时间没有讲话了,还不知道如今是否还能出得来声。她清了清嗓子, 开口习惯性说了声“微臣”, 后觉得不妥,咬了咬唇改了自称:“臣女跪着便行。”
景明帝蓦然觉得有些陌生,自己心里竟也觉得有些别扭, 皱着眉道:“朕未曾削你官籍,即便入了诏狱, 也还是光禄寺丞。”
她安安静静垂眸,应了声是。思绪有些复杂, 亦有些吃惊。她曾无数次想过自己身份被发现后的后果,但现下的情况却是她从未料到的。景明帝的态度有些奇怪, 她自己莫名有些心慌。
且这几日不知外界消息, 心里本就焦急如焚。
“陛下, 家父他……”
“朕应过你的,自然作数。”
她紧绷的心瞬间松缓下来。父亲只要没事就好。
景明帝看着她如释重负的样子,倒是想起来那日见江耀庭时他的那番话,心中感慨万千, 竟也涌起一抹怜悯和心疼来。
但开口依旧是语气淡淡:“江怀璧,你在御前待的时间不短,该知道朕平生最恨哪种人。”
“微臣欺君,甘愿领罪。”她知道,她最清楚不过了。再那扇门背后藏着的许多次,她听着景明帝下旨,将那些背叛百姓,背叛朝廷,背叛皇帝的人一一处置。
“……你也该明白,就凭你知道的那些东西,和你为朕谋划的那些事,朕便不会放过你。”
“是,”她语气中并不待情绪,很平静地低垂着眉眼,“否则陛下也不会用皇室秘药来控制微臣。”
“所以你也要知道,朕现在不会让江家倒,”他蹲下身,看着她的侧颜,“也不准你死。既然是朕的傀儡人,在没有效忠完朕之前,朕不准你死。”
她的身子微不可闻地颤了颤。
景明帝离她这么近也不仅是这一次。但是只有如今,才忽然意识到,这个曾扬名天下的少年郎,身板有多单薄。
江怀璧听他似乎喃喃一声:“从前竟真的没有丝毫察觉……”
她心道,自然是不能让他察觉的。这二十多年来,她瞒过了天下人,甚至连自己都瞒过去了,更何况景明帝一人。
景明帝站起身来,在牢房中扫视一眼,觉得有些熟悉:“这里是……周蒙当年待过的牢房?”
“是,陛下好记性。”她抬眼往景明帝方向看了看。他如今站立的地方,正是当年周蒙发簪所掷的地方。
她曾在那里捡起来那支木簪,此后将所有的秘密深藏心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可至如今那簪中所有的秘密已经破解出来,她所做的努力,所有的隐忍,似乎换了个和周蒙同样的归宿。
不,她还不如他。
景明帝也回想起当年场景,出声打断她的思绪:“朕记得当年你对朕处死周蒙有些不满。”
她连忙出声:“微臣……”
“那朕现在便告诉你,当年周蒙为何非死不可。”他俯首看了一眼那些散乱的稻草,当年周蒙搁下毒碗的那一声响,拔簪时那头散乱的银发犹在眼前。
“世人仅仅看到他的忠心,以及被不肖之子连累的无辜。即便是连后来知晓内情的你,也都以为朕怕他周家将朕庶出的身世抖出去,才将周氏一族赶尽杀绝。却不知当年周蒙借着周烨谋反连坐的罪名,隐藏了多少东西。”
“所有人都说他忠心可昭日月,却不知当年先帝在世时他披着那身和善的皮,逼迫先帝做了多少事。先帝驾崩那一晚,连朕都没有见,唯独召见了周蒙,彼时殿外侍卫已然尽数换了人,朕后来调查过,那些侍卫统领,与周蒙早已达成协议,要控制乾清宫。若非朕带着刘无端等人前去及时化解危机,今日坐在龙椅上的,就不知道是谁了。”
江怀璧惊住,有些不可置信。
景明帝继续道:“他为人惯会伪装。当时朕领兵进殿时仅仅是听了一些传言,并无实据,且当时朕也并未怀疑他,这些亦是多年后才查到实证。朕登基后锋芒毕露,不似从前在东宫隐忍,他明白时局已不受控制,将所有野心隐藏下来,依旧是众人眼中所看到的和善首辅。明面上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实则消极怠工,替朕弄丢了许多东西。便是今日与庆王对峙,其中有些弊端也是当年他埋下的祸根。”
“朕查到他当年与刘无意,魏察思以及英国公府皆有或多或少的暗地交往,便怀疑他是否也是庆王的探子,”他将所有的经过讲完,目光看向江怀璧,“你自己也知道朕疑心你不单单是一两件事。但当日你写下那四句话时,朕才真正心寒。后来也未曾让你解释那件事,现如今朕问你,你知晓朕的身世,以及破解那六句话其中深意,是否与周家有关?”
“是,微臣当年拿到那六句话时,正是在此处。”她眸色暗了暗,现下是已经没有再隐瞒的需要了,若是再欺君,可就真的是不要命了。
她将当年经过讲述一遍,末了又加上一句:“家父并不知晓。”
景明帝轻笑一声:“难怪你当时疑心庆王,破谜时比朕想得多,格局也大。”随即面色还是冷了下来:“你是顾着江家。若是早禀了朕,也不至于如今情势这般紧急。”
她袖中的手攥了攥,垂首不语。
若说女子身份的事仅算欺君,那么关于隐瞒下来的那些事,便可说得上是背叛了。只是这一路走来,她所顾忌的事太多,心也太小,装得下江家便装不下大局。
景明帝看到她的紧张与微微的局促,恍惚了一瞬。似乎即便是知道了她为女子,现如今这般君臣对话,也毫无违和感。
她从头至尾大体都与从前在殿中召见她时一般无二,思路明晰,答话清楚。
但有一点不同的是,从前的她顾虑太多,字斟句酌仔细思量后答话,还需控制住情绪,不能有半分不稳重,生怕引起他的疑心。但是现在,她所有的紧张,不安,慌乱,能够看得到下意识在有意克制,但能够感觉得到她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