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奕意识到这是个机会,一线长久盘旋在心头的念头破土而出。
反正她只是问问,顾宸要是不想回答,她也勉强不了。
“顾总,我能问个问题么。”沈嘉奕清了清嗓子,用一种笑容柔和特别无害的表情看着顾宸。
顾宸靠向椅背,似乎看清了她那点心思,神态淡定:“你问。”
“你的书扉页提到一个人,”沈嘉奕控制着语气,“Quinn An Xsu,她是谁呀?”
顾宸眉毛抬了抬,像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两人之间无声三秒。
沈嘉奕清楚看见顾宸眼底漾开一缕似笑非笑。
但很快,这样的笑意消散了。
“你觉得是谁。”他不答反问。
“前……女友?”沈嘉奕斗胆猜测。
顾宸眼神越发带了点微妙。
沈嘉奕被看得很不自在,她的话确实让她显得对顾宸感情私事特别感兴趣似的。
刚要打个圆场,顾宸就冷不丁开口了:“徐奎安,我同母异父的哥哥。”
“……”沈嘉奕措手不及。
“他死了。”顾宸眼神淡然,继续语出惊人。
沈嘉奕完全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啊……顾总,抱歉,我……”
“你道什么歉,这件事跟你又没关系,”顾宸扯了下嘴角,“你想听吗。”
沈嘉奕沉默一瞬,点点头:“想。”
顾宸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段经历,像一出断断续续的评分不高的十集不到就戛然而止的短剧。
他想不到任何深刻的理由,让自己去诠释这段经历的意义。
非要说就是没有意义。
但他却在内心的房间,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着投影仪把这段经历的画面投放到屏幕上,好比徐奎安和他第一次认识,双方生疏敌意的态度,到后来和缓下来的关系,那些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跳帧最后猝然休止的一幕。
一遍又一遍。
现在他打开了房间的门,沈嘉奕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安地走了进来,坐到他旁边,陪他看这出无聊的却没办法按下停止键的短剧。
顾宸垂下眼睛,再出声时,声音比他自己预计的平淡多了。
“一开始认识徐奎安,是在我大一,酒吧里,两边人发生了冲突,我打了对面的人,那人是他朋友,他出手揍我,最后两个人都进了警察局,我们给同一个人打了电话,就是我导师希莱。”
“导师赶过来后,我才知道,徐奎安是我导师的儿子。”
“导师把我们两个人骂了一顿,我们站在他家里听训,徐奎安打架技术不如我,两只眼睛全紫了,还想打我,导师安排我们进他的研究组,每天拿任务砸我们,还必须合作完成。”
“后来也没别的,就是每天被迫一起做学术,过了一年,我跟他关系就缓和了很多,称不上朋友,但比其他人有共同语言,某些方面他比我更擅长,脾气也是真暴躁,我的方向是学术,他的方向是市场,他一直想把我拉过去。”
“我大四毕业那年,春天几个人约着去旅游,我邀请了徐奎安,徐奎安就跟着我们,然后在一个城市看百货节日游行,花车走到一个街角,发生了……袭击和暴炸。”
“徐奎安一把把我掀翻在地上,一块比人还大的车皮砸到了他头上和身上。”
“我们都受了伤,但他是重伤,失血很多,需要输血。”
“医院发现我们血型对得上号,用我的血给他输血。”
“但没用。”
“他全身多处骨折,脑水肿,休克状态撑了两天,走了。”
“他的死对我导师打击大到超过所有人想象。”
“医生决定告诉我,他们发现我和徐奎安存在血缘关系。”
“我去问了导师,才得知徐奎安是被领养的。”
“领养的时候,他已经十六岁,人很叛逆,但非常聪明。”
“我妈还在念高一就生下徐奎安,她那会还是个孩子,不想抚养婴儿,把徐奎安交给了儿童机构,儿童机构给徐奎安找了好几个领养家庭,每个徐奎安都待不长久,生活一直颠沛流离,独来独往,直到十六岁遇到我导师。”
“希莱夫妇是和他相处最好,走到他心里去的监护人,他唯一承认的养父母,他人生刚展开了一小半,就为了救我,死掉了。”
顾宸的讲述一直没有中断过,直到这里,他才停顿了一下。
沈嘉奕感觉到他身体的起伏也随呼吸暂停了几秒。
“他的葬礼之后,”顾宸声音低哑,“我改变了原本的想法,选了市场,进了EA,期间我导师没有怪过我一次,他对我还是跟以前一样,我没有告诉他,我和徐奎安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可能我不敢告诉他。”
沈嘉奕升起强烈的坐立难安,她害怕继续听下去。
“我的笔记本电脑被盗窃,里面一些私人邮件被曝光,我和徐奎安的亲缘关系,另外还有他寄存在我这里的论文以及大量未公开的研究成果。”
“导师以为我是抱有目的在接近徐奎安,我在欺骗他们。”
“我妈刚好就在他知道了但还没消化的那两天,上门找到他,询问徐奎安的学术研究,徐奎安的研究方向和她一样,她看了他发表过的论文,很有兴趣。”
“我妈不知道徐奎安就是她当初送走的那个婴儿,她把那件事忘了,就算徐奎安活着,她也不会对徐奎安产生感情,她自己对我这个婚生子都没有多少感情。”
“这不是她的问题。”
“也不是任何人的问题。”
“但徐奎安死了。”
“导师跟我断绝了往来。”
空气恢复安静。
沈嘉奕过了一会才意识到顾宸已经讲完了,她低下头,发现自己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有些泛白。
归根结底,顾宸的故事跟她没关系,但慌促的感觉却越发强烈,心脏像被无形的线勒住。到底怎么回事?
沈嘉奕抬起脸,对上顾宸深黑的双眼。
“现在你知道了。”顾宸平平淡淡地说。
沈嘉奕找不到话,任何语言都显得太轻飘飘太无力,包括“这不是你的错”之类。
她什么都没说,伸出的手带着迟疑,却很快落在顾宸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顾总……”沈嘉奕只是叫了顾宸一声。
顾宸内心的房间里,那个坐在他旁边的沈嘉奕转过脸看着他,和现实同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晚上睡觉前,为了方便沈嘉奕,顾宸先去洗漱了,沈嘉奕进卫生间的时候,这里干净得就像没使用过,除了飘着好闻的沐浴露味道。
等她出来时,房间只亮着夜灯,朦胧光线下,顾宸背对她在床上已经睡着。
预想中住在同一个房间不可避免的尴尬完全没发生。
也可能是顾宸告诉了沈嘉奕那段经历,沈嘉奕产生了很多闹不明白的情绪。
如果她是顾宸。
估计她现在已经离不开心理医生,未来还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才能勉强走出阴影,重建记忆底色。
一个以为是陌生人结果是血亲的人为你付出生命,你剩下的人生被铺出一条明确的方向,这样的沉重,她无法想象。
沈嘉奕躺在枕头上,看了看昏昧中顾宸熟睡的剪影。
怪不得……顾宸做任何事都仿佛有精确的计时器悬在他头顶,一套精细苛刻的坐标,压进他整个人骨子里,让他看上去沉稳冷静到不近人情。
也让周围的人和他拉开了一大段距离,没人追得上。
沈嘉奕觉得那个故事就是原因。起码是大部分原因。
她脑子和心里乱糟糟的,瞪眼看着天花板,终于抵不过睡意,意识沉入黑暗。
顾宸早就开始做梦了。
房间很黑暗,空气很燥热,他体内有一团火沿着脊椎一路烧到四肢百骸,让他皮肤滚烫,口干舌燥。
他潜意识大概知道酒有问题,但在当下这件事显得无比渺小,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躺在他身下的人正在缓释他体内汹涌的找不到出口的热意。
她的肌肤很清凉,不管是肩还是腰,抱着都非常趁手,就像为他量身打造。
像一段丰盈的波浪,起起伏伏。
顾宸想把自己完全贴合在她身上,不管前面还是后面。
还希望她把膝盖放到他的腰上,不等她主动,他就抓住她这么做了,床单被他们揉皱成一池暖热的春水,或者说她就是水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