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春天树(49)

作者:休屠城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李渭看着天幕处浓郁的一团混沌,见怪不怪,语气镇定指挥春天:“穿上风帽、面衣。”

他迈向马匹,解下水粮送至她怀中,将她往一处巨岩墙根一送,将毡毯披在她身上,“趴在地上,别抬头。”

春天心中既慌张又新奇,从善如流,趴倒在沙地里,又禁不住四下张望,见李渭将马匹和商队的驮群绑在一处,温顺的牲畜们挤拢在一处,伏倒在地,将头埋低。

不过少顷,偌大的蓝天变得浊黄,灰土弥漫,风越来越大,越来越狂躁,飞沙走石,包罗万象。风像刀割钝物,肆虐又暴戾,要将天地万物打磨上烙印,一颗颗的石,一粒粒的沙,生硬在空中舞动,太阳如一轮薄影转瞬涣散不见,戈壁滩汹涌灌来一片越来越重的土雾。

胡商们堪堪将所有的软包都堆集在巨岩下,用毡毯裹紧,骡马身上的包囊在烈烈罡风中瑟瑟发抖,包袱皮刺啦一声,被狂风卷走。

”快,快,快,麸饼!”胡商们大喊,“快取下来。”

李渭帮着胡商将骡马上最后一个包囊解下,眼见风沙张牙舞爪已经滚至身前。

天已完全暗沉下来,黄尘铺面滚来,已经近在咫尺,那是惊涛骇浪的沙海,遮天蔽日,茫目灰黄,罡风肆虐,裹着沙尘要将万物刮卷而去。

戈壁滩轰隆作响,从地底发出沉闷的呐喊,怪岩颤抖,几乎要拔地飞走,地面上的沙尘被狂风纵的斗折蛇行,宛若癫狂起舞。

尘土呛扬,春天裹着毡毯缩在地上,她闭着眼,尤且能听到那刺啦刺啦的风声,朔风好似要将她席卷而走,就如席卷地上一颗微小的石子,后背噼啪的飞石砸来,风轰隆有如雷鸣在耳边炸开。

她在地上趴不住,只觉自己要被这罡风吹去,抱紧手中水粮,正想开口呼喊,毡毯猛然被风掀开,粗粝黄沙灌进来,转瞬钻入口鼻,吸入胸膛,只觉得胸中火辣辣的疼。

春天发出一声剧烈呛咳。

瞬间有身体扑上来,隔着羊裘将重量压在她身上,大手抓紧毡毯,向内一折,将她全须全尾裹紧,完全覆盖在身体下,还犹记得留出一丝罅隙,容她呼吸。

她被包拢在李渭身体下,不见光亮,只听得见风声越来越凶悍,越来越猛,隐约能听骆驼和骡子的哀鸣,还有胡商们的呼喊声。

轰隆声如同惊涛拍岸,狠狠的刮着耳膜,李渭发觉毡毯里的人儿在发抖,隔着毡毯抓住她的手,紧紧的攥在手中。

春天裹在毡毯下一动不动,只觉这场风暴极其漫长,不知过去多久,耳边已然是风的怒轰,沙浪的拍打,浓郁土腥味穿过毡毯,刺刺拉拉的堵在胸口。

苍天,求您,求您施舍,求您庇佑天地间中这小小的蝼蚁,求你不要将我们化成路上一缕亡魂,一截白骨。

风最烈之际,她感觉风从地底部刮来,要将她腾空刮至天上,但抓着她的那双手犹如在地里生根,将她牢牢锁在沙地上,于是她也隔着毡毯,紧紧的握着他的手。

不知多久之后,尖锐的风声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风,呜咽绵长,时而尖锐,时而凌厉,时而温柔。

李渭艰难从地上跪起来,见毡毯内一丝动静也无,担心春天被闷的晕过去,连忙剥开毡毯。

猛然撞见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圆滚滚好似狸奴,娇憨又漂亮,黑如曜石,白如水银,清清凌凌,如冻如玉,宝石一般直勾勾的盯着他。

她的眼瞳里还装着自己的倒影。

他手指停住。

两人离太近,李渭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将春天松开。支腿屈膝,半撑在地,伸手扯去面衣,将满口沙土吐在地上。

春天从羊裘中出来,满目昏黑,眨眨眼,才发觉眼睛涩痛。罡风已过,空中飘着黄色的沙雨。扑簌簌拍打在身上,沙沙、沙沙,有如蚕食桑叶,满鼻都是混浊的土腥气,冲的胸腔沉甸甸。

她穿着风帽,还裹着面衣,仍觉得口鼻被堵住,伸手一拂,满面土灰,唇角都是泥沙。

李渭帮春天挡着风沙,更是狼狈。厚厚沙石覆盖在整个后背,脸上蒙了一层灰土,连眉睫都覆盖在厚灰之下,全然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两只漆黑的眸,显得格外的耀眼而清澈。

李渭蹙眉,拭去面上泥沙,这才一点点露出容貌,她发觉李渭眉峰英挺,菱眼微长,眼尾微微往上挑起,是端正工笔画最后漫不经心的一笔收尾。鼻如悬胆,唇色微深,唇肉丰盈,沾着天生的温柔。又见他吁气站起身来,在一侧摘靴脱衣,抖去外裳厚土。

他里头穿了一身浅灰紧衣,腰带紧箍,更显肩宽腿长,蜂腰窄臀,袖子挽至肘间,露出一截微褐紧实的手臂,肌肉坚硬,血管微凸。

春天凝望着沙地里一块被刮的光亮的岩石,沙雨沙沙落在岩上,发出咚咚的轻响,岩面上攒了薄薄一层细沙,又瞬间被风拂去,露出赭黄的岩石纹理。

她看的心急,从地上跳起来,去查看自己和李渭的马。

第39章 慈母心

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惨白, 只依稀见眼前光景,沙雨吹东拂西,毫无方向, 只有倔强的骆驼从沙地上抬起头,在风沙中厮叫几声。

胡商们藏在骆驼旁, 压着驮包扑成一团, 饶是如此, 一些日常用度折损了不少,有数个白软包都被风沙刮破,露出油纸包裹的内里, 胡商们陆续从地上爬起, 顾不得扬去身上灰土,急匆匆的去拾捡地上的包袱。

叩延英早从地上爬起来,滚成了个灰人, 朝着春天笑嘻嘻招手:“这风沙好生厉害,我快要被吹跑了。”

黄三丁趴在地上观望片刻, 见胡商们迫不及待的冒着风沙去捡吹跑的白软包, 弓着身子,殷勤上前来帮忙, 胡商们连忙摆摆手拦住他:“风沙忒大,兄台快去躲避一二, 这儿不敢劳烦兄台搭手。”

黄三丁笑呵呵立在一旁,搓搓脸上泥沙, 笑问:“你们这是从来贩来的茶叶, 这茶味清甜,闻着很是不凡。”

胡商们笑笑:“这是闽地的新出的岩茶,茶气如香蜜, 产量极少,向来不往外流通,知道的人也少,我们好容易收到这几驮,想着在塞外,应能卖个好价钱。”

“哈哈,某孤陋寡闻,这岩茶真是闻所未闻,等走出这沙碛,可要好好品一品这香茶,不知是何等的沁人心脾。”

“好说,好说。”胡商们连连应承。

王涪带着部下一路从甘州直奔玉门,见到了严颂,才知李渭带着春天穿过常乐山,偷渡玉门关。

他知道李渭行走这片沙域近二十载,做事又稳妥,带着春天偷渡玉门关并非难事,必然沿着十烽西行伊吾,只要他快些,赶上两人,这差事就算成了。

王涪名义上是甘州的茶商,实是靖王在河西的采买,他和河西的吏、军两方都有些关联。靖王此前传信让他寻人,他几番打听下来,才知道要寻的这名少女和靖王嬖宠薛夫人大有渊源,他虽远在河西,但各处都有打点的妥当,对王府大小事情都略有耳闻,知道这事一定要办好,不可出半点差池。

正要打点行囊出玉门关追人,不料听见玉门关戍前一片喧闹声,戍堡下乱哄哄百来商人被兵卒带着,面色惨淡的行至城门下。

恰恰是从冷泉驿遭受突厥袭击的康多逯一行人,重回到玉门来补路引。

王涪听闻突厥人洗劫冷泉驿,杀了不少商人,掐算两人离去行程,这几日恰恰是在冷泉驿前后,在人群里寻来寻去,没有看到一个年龄相貌相符的少女,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商队众人补办路引,王涪逐一询问商队是否有遇见一男一女,说了李渭和春天的大致体貌和岁数。

商队诸人多摇头不知,也有些人对李渭和春天都有印象,两人相貌出众,男子坚韧英武,女子年少娇弱,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说曾见过,但这几日被闹得鸡飞狗跳,含含糊糊,也不知王涪要找到人到底是谁,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能在一旁听见王涪说话,跳起来道:“是春天姐姐么?”

王涪听见春天的姓名,当下大喜,见是个七八岁的伶俐孩子,道:“你见过春天?可知她人在何处?”

大能摇摇头:“春天姐姐救过我,我们还一起玩耍来着,但我后来一觉醒来,她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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