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泉驿五里外有片石滩,乱石耸立,土丘被风割裂成一个个凹坳,可藏人,一行人朝此行去,此时天光已亮,却不料在半路遇见了弥施年。
弥施年带着康多逯一行人,入夜奔到冷泉驿,跟驿站戍官说了被突厥人截杀之事,坐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戍官还未点兵支援,堡内突然大声喧哗,隔壁的驿馆猛然烧起了一阵大火,众人急急开门去莫子湖引水救火,谁料突厥人转瞬攻到了城门之下,杀入城门烧抢,城内人又哄然往外逃命。
这一队突厥人并非普通游牧民,刀矢精良,怕是军队,又有百人之多,怕是故意去冷泉驿作乱,只是不巧在道上遇见了商队,恰如一只肥羊正好送到了狼口,在冷泉驿烧杀一夜不够,这会儿还盘桓在尸堆之上饮酒作乐。
这一夜,可是多灾多难,商旅们逃无可逃之境。
康多逯一行人在石滩落脚,施弥年安顿好萨宝和众人,再出去探探消息,突然迎面见春天和大能,弥施年松了口气:“小娘子,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他摸摸额头灰土:“我安顿好萨宝,本想回去寻你,谁料正撞见你大哥追来,你大哥知你丢了,脸色煞白,话都未说一句就回去寻你,我跟着找了一路也不见你的踪影,先回来探探消息。“
施弥年颇觉得对不住李渭,亦是忐忑了一夜,“你就在此地等他,切莫胡乱走动。”
李渭,李渭也在!
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石滩聚集了不少商旅,有从商队逃出的,也有从驿馆里奔走而来的,人人精疲力竭,惶恐不安。
“烽驿外突厥人抢杀商队,驿城里又被突厥人抢了,还把一众高昌使节都烧死了,哪有这么巧的事情,怕不是突厥人专为报复高昌王而来,恨高昌王往日歃血为盟,今日见风使舵。”
“伊吾路重开没多久,不是说,朝廷在和突厥谈和,怎么,又要开始打仗么?”
“突厥人狼子野心,去岁冬冻死了不少骡马,必然又南下侵扰抢掠。”
“我这把全部家当都换了绸布,这下被突厥都抢了去,这以后可怎么活啊。”
大能在人群钻来钻去,寻找自己爹娘,却仍不见爹娘踪迹,泪花一闪,扁扁嘴,在人堆里嚎啕大哭起来:”爹...娘...”
春天只觉心酸,抱着他不住安慰,人群里有认识大能的妇人,见他哭的凄惨,递过来一小块饼子:“别哭了,孩子,兴许你爹娘正在来的路上,再等等。”
不多久之后,天光已大亮,春天听到远远一声马嘶,那嘶声有些耳熟,春天嚯的站起来,只见远处又来了一群人,有一二十人之多,她急颠颠跑上前去。
只见人群中有一人拨马朝她奔来。
她一见那身灰衣,不知怎的,眼眶发热,酸胀的看不清来人,往前迈了两步,仰面哽咽唤他:“李渭。”
李渭终于看见她,心头巨石落地,内心真真的喘了口气,翻身下马,大步迈过来,上下打量她,柔声问道:“还好吗?”
她风帽掉了,黑发蓬乱,露出一张沾灰的脸庞,眼眶里有一闪一闪的亮光,对着他点点头,沙哑的嗯了一声。
这一夜险象环生,她根本不敢去想,只怕自己被脑海里的画面吓倒,此时见了他,才觉得自己精疲力尽,几欲虚脱。
李渭吐了口浊气,本欲说些什么,春天身边突然窜出来个孩子,向着李渭身后大喊:“爹!娘!”
丢了儿子的中年夫妻两人喜极而泣,朝着大能跑来:“大能。我的儿。”
一家人呜咽团聚,劫后余生的哭声听着分外酸楚,钱财虽都已丢失,不过都是身外之物,丢便丢了,命最重要,又听儿子说是春天相救,连连跪下来磕头。
追雷身后跟的是春天的马,李渭救下高车妇孺后,连连去追赶春天,岂料直奔到冷泉驿都不见少女身影,又见戍堡失火,乱哄哄一群城内民众往外逃去,他遇见施弥年,听说她为了救一个坠马的孩子折回去救人,心头一凛,回头去寻她,却只在半路上发现了春天的马匹,在附近寻了一夜都不见她,想着再回来看看。
万幸,她正在此。
他此刻才发觉自己紧绷了一夜,心乱如麻,到此刻才放松下来。
春天看见自己的马,也松了口气,马上的包袱被箭矢射穿,丢了一串胡饼,所幸水囊衣物都在,一夜慌张,滴水未进,先将水囊取下来喝水,寻了僻静角落,沾水抹去脸上尘土。
李渭递过来一包肉干,她就着凉水囫囵吃在嘴里,听见他道:“把手伸出来,我给你上点药。”
春天疑惑,见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这才寻到自己身上隐隐刺痛的出处,她的两根指甲都折断在了肉里,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糊住了指尖————应是救大能时太过用力,把指甲生生折断。
那时忙于逃生,倒感觉不到一丝的痛意。
她一手举着肉干,一手伸出递给他,被他短暂的牵放到李渭的膝头。
李渭倒出水囊里的水替她清洗血迹,见她轻轻蹙起眉头,寻出一柄毛笔似的小刷子,沾了清水,软毫慢慢清理她指尖的泥灰。
又在包袱里掏出一个黑色小药盒,沾了药膏,细细的抹在她的伤口处,她只觉绵绵微痛中有一股清凉之意,顺着指尖慢慢往上爬,一直爬到心头。
李渭将软布撕成布条,一圈圈缠绕着她的伤口,她一声不吭,坚忍的目光落在包扎的指上,于是他缓慢又坚定的说:“你放心,此后我再不离你左右,一定护你周全。”
春天听见此言,鼻间一酸,低声嗫嚅:“有个突厥人追我,还朝我射箭。”
他只觉这几个字蕴含无限委屈,抬头瞥了她一眼,见她长睫微颤,像灯下飞蛾扇动翅膀。
“我的铜哨。”他将她在常乐山还给他的铜哨再次递给她,“还是你收着,如果我走的远,吹哨把我喊回来。”
康多逯此刻也十分狼狈,在冷泉驿弃了马车,在部曲的护送下骑马到了石滩躲避,婆甸罗抱来水囊:“老爷...喝水。“
葡萄酒和金杯都丢了,康多逯只携了马车内一些细软出来,部曲们只护住了十之一二的骡子,商队损失惨重,不少商人跌足哀叹,不知如何是好。
饶是如此,康多逯的脸色仍是平静,吩咐小仆:“多哥,去看看施弥年回来了不曾。”
”萨宝,萨宝老爷,这可怎么办啊。“有商人愁眉苦脸跟着康多逯诉苦,“萨宝老爷,唉,这下可怎么办啊,我全部家当,一朝尽毁!”
“能捡回一条性命,就是上上大吉。”康多逯将袄神像供于石壁,面朝神像跪拜起来,“将我们的金银珠宝献给袄神,求袄神庇佑我们,平安无事,一路西归。”
第35章 查路引
天已大亮, 青冥浩荡,红日高悬。
石滩酷热,灰扑扑的杂草藏于石缝间, 畏头畏尾的探出几点绿意,被避祸而来的骆驼嚼入嘴中。
仓皇出逃的商人未携水粮, 奔走了一夜, 到现在已是饥渴交加, 在日头下晒的焉巴巴,脸色都有些木然。
康多逯命婆甸罗拿了一挂胡饼给众人分食,商人们食物在手, 神色仍是焦灼哀苦, 相比于食物,这时候更重要的是清水。
康多逯带的清水有限,舍出一半分给商旅, 每人只分得一小口,权当润润嘴唇。
最近的一处水源是冷泉驿城下的莫子湖, 现在最要紧的是回冷泉驿去。
临近晌午, 施弥年有些狼狈的回来了。
冷泉驿的突厥人正在搬空驿城,将食肆驿馆的酒水粮食、商旅们的驮包、高昌使节进贡的稀宝都扫荡一空, 准备载往突厥领地。
“这是要撤了?”众人纷说,心下都松了口气, 仿佛看到了一点希望的苗头,“肯走就好, 只要这些突厥人不盘踞在戍堡, 我们就没事了。”
“再不走,双井驿的援军也该来了,这些突厥人也不想和戍军正面应对, 现在只盼着援军来,我们就能回冷泉驿去。”
春天一夜未睡,已是精疲力竭,早上和李渭重逢后,李渭带着她避开人群,寻了处背阴处让她休憩,春天也顾不上许多,这一夜过得实在胆战心惊,裹着毡毯倒头就睡,直至晌午方被众人喧哗声吵醒。
醒后揉眼,见李渭不在身边,环顾人群,见他正抱臂和施弥年说话,不时分神回望她一眼,两人目光相撞,春天见他脸色有些严肃,并无半分侥幸轻松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