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白石起身出去,看见来人不禁哎呦了一声:“李渭,你怎么来了。”
李渭跳下马来作揖,朗笑道,“程大夫,许久不见,您老人家身子可还好。”
“老朽身子骨尚硬朗。”程白石笑眯眯的捋着胡子,“许久没见着你,近来可好哇。”
“托您老的福,一切都好。”李渭道,“正从大宛归来,今夜宿在店里,想请您老瞧瞧个病人。”
走进店子的程大夫闻见肉味,不禁抽了抽鼻子,笑道:“这味儿,勾神仙。”
楼上客房简陋,段瑾珂坐在灯下,捧着一个大碗,搅着碗里一团黑乎乎的药汁,床上的少女还昏迷着,胡姬端着碗温水,用小匙沾湿少女干裂的嘴唇。
李渭在路上把事情前后说了一道,程白石吩咐李渭点着明灯,仔细看了少女伤处。
少女身体纤细、瘦弱、柔和细弧的下颌生的十分好看,晕黄的灯光下,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疏离的、脆弱又动人的柔美。
程白石手指一寸寸摸着她的头骨,不由得叹了口气:“实属万幸,滚入深沟中竟未伤到头。”
“伤处可是用了什么药?”
段瑾珂递过药瓶,道:“只是寻常的刀伤止血药。”
程白石在鼻尖闻了闻,点点头道:“白附子一两,白芷,天马,羌活,鬼蒟蒻一钱,研成细粉敷用。”老头儿翘着胡子:“这是军里用的伤药,药性稍烈,对寻常人而言未免霸道了些,尤其是女子,体弱恐难承受,若是能用黄酒调和最佳,性更温和,药性也更好些。”
段瑾珂听的此言不禁一愣,这荒山野岭的小村中,一个其貌不扬的行脚大夫居然能认出军中药品,实数稀罕。
程白石洗净手,隔衣捏着少女身上骨头,直捏到胸壁上软软的一块,少女受痛低呼了声,额面上直冒冷汗,呼吸又弱又急,还带着丝丝的杂音。
胡姬和李渭嘀咕了一阵,李渭皱了皱眉,说道:“内有淤血,会不会是伤着内脏....我寻到她的时候,她还吐了口血。”
程白石挽起袖子,“先开个安骨的方子热敷一夜,若一夜安好,则性命无忧,若有异状,立即来寻我。”
李渭点点头:“我送您回去。”
段瑾珂捏着程白石的方子看了半日,不禁抓了抓额,用药极简,满地都能找到的常物,一斤生地黄,四两生姜捣碎,炒热,热敷。
长安城里多达贵,医家用药以贵稀为好,段瑾珂握着这么简洁的方子颇有些半信半疑。
堂里炖全羊已经见了底,商队吃了个大饱,也累坏了忙碌的店主人,院子里堆高柴火,众人围坐在火堆旁胡吹海聊,喧天笑语伴着呜呜的羌笛声传出许远。
“你家娘子,最近身子可还好?”
“尚好。”李渭扶着程白石的药箱,“路不好走,您老慢些走。”
“换了什么方子吃?”
“前两年龟兹国来了个僧人,我带着云姐去求拜,大师开了个方子,一直吃到现在。”
程白石想说些什么,又摇摇头。
两人走回药庐,程白石笑呵呵道:“回家替我向李娘子问好,若哪天有空,我去甘州城看看她。”
“她也是记挂着您老的一片恩情。”
药庐里拿了药,李渭走在回去的道上,男人的背影行在一片枯萎的乱草间,寒风摇曳,天地间只看得见一片朦朦胧胧的影子,什么也看不明。
邸店里响起了粗犷的歌声,在门口默默的站了会,衣上的血渍已经干透,小小的,硬硬的血斑,他不知为何长长的叹了口气。
屋里飘着药香气,魏林蹲在小鼎内翻炒,见李渭来念了声:“李叔,你可吃过了?我家公子和胡姬吃饭去,今日的羊肉特别香呢。”
李渭笑了笑,他眸子漆黑,笑时神情有少年人清冽,不太像个粗犷的驼马队护卫。
“等到了甘州城,我请你吃烤全羊。”
“好哇,这一路跟着我家少爷风餐露宿,我家少爷不爱吃这些,连带着我的口福都没了。”魏林十六七岁,文文弱弱像个小书童:“我也要学着你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赫连广和驮马队众人在火堆下吃酒,沈文撞撞他的肩,朝他努嘴:“赫连,你看那紫衣的康国商人,他身上有袋上好的瑟瑟珠,你去看看,兴许有你想要的。”
赫连广微冷的眼瞥了过去,沈文嘿嘿笑:“刚去解手,我见他在那跟旁人私下说话,说是寻到了些成色很不错的珠子,料想你会有兴趣。”
赫连广沉默半刻,将手上羊肉抛给沈文,朝那人群中的康国商人走去。
沈文在他身后笑:“事成之后,可要记得我的好。”
那康国商人见人过来问瑟瑟珠,踌躇不语,原不想这么早脱手,但见赫连广眉眼凌厉,不像个好打发的人物,又知他是驼队护卫,跟着商队辛劳一路,不好拒人,拉着赫连广去了个僻静角落,从袖间摸出个软包,小心翼翼的打开,嘟囔道:“我这些珠子,颗颗都是珠中极品,独一无二,就不知兄台你要什么样的。”
赫连广原属青海湖白兰羌人,身材高大,面容粗犷,此刻眯着一对浅色的眸子,低声道:“指头大小,澄蓝色。”
“有颗母珠,倒是合适。”胡商捧出一颗捻在指尖,迎着光亮给他看:“这颗做钗头凤眼是极好的。”
赫连广仔细看了看:“小了。”
胡商将珠子掩在手心里,眯着眼笑:“有倒是有,就是不知道兄台有多少金来换。”
赫连广倚墙抱胸,沉吟片刻:“两百张茶券,够不够。”
“兄台倒是个爽快人。”胡商道,“我也爱和爽快人做买卖。”果真翻出一颗大小合适的珠子来,“进了甘州城,少说也要值五百张茶券,兄台你可是捡了个大便宜。”
第4章 瞎子巷
瞎子巷旧名已不可考,几十年前巷口住了个算卦极准的瞎子,时人说起坊间此处,只道是瞎子巷。
沿着青石板径直走至巷底,褐木门黄铜锁,好大一桠枣枝探出墙头,枝头挂了几片黄叶和颗干瘪的小枣。
正午的好日头透过窗棂投在屋里。
西厢房不大,是主人家待客留宿的屋子,青砖地,黑漆漆的大柜子立在墙角,散发着陈年旧木的气味,桌椅陈旧,却都是扎扎实实的好料子,椅榻上俱铺着厚毯子,榻下一鼎小泥炉,炭火烧的极旺,上头煨着黑漆漆的苦汤药。
春天昏昏然醒了有一阵儿。
胸口疼的厉害,身体跟钉了石钉似得动弹不得,只能感知指尖下一点点的触感。
浮灰慢腾腾游曳在阳光里,金黄色,针尖儿大小,懒洋洋的飘着,顶头的横梁木旧了,剥落了一片红漆,她一动不动,昏沉沉的盯了许久,最后指尖小心翼翼的探出来,抚摸着身下的毡毯,软绒绒的,十分温暖。
外头隐约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不久有人推门,脚步声蹬蹬,雀跃着跳进来,在榻边的斗柜里翻东西。
春天抑着胸口的疼,慢腾腾的偏首去瞧来人,见是个七八岁的女童,红绳双丫髻,胖乎乎的脸盘子,脸颊两团红晕,小鼻子小眼睛,手里攥着把剪子,正翻腾出几块碎布料,嘴里嘟囔着:“这块大些,也比娘手上的那块好看些。”
她想要言语,却发觉自己喉间发紧涩苦,挣扎着发出半声微茫的呲呲响,小女童扭头瞥了床榻一眼,又埋下头找布料,半响后,女童猛的停住手中动作,愣愣的转过头来,直勾勾的盯着春天,呆问:“姐姐,你是醒了么?”
春天紧皱眉头,滚滚喉咙,虚弱的点点头。
女童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猛的扑上榻边来:“姐姐,你终于醒啦,太好啦!”
“娘,娘———”小女童扯着嗓子大声喊,甜甜的对春天笑:“我去喊娘来。”
春天知道她这是活过来了。
只是不知这是何时,身处何地,只觉自己满脑昏沉乏力,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攥着身下毡毯要起身拜见主家。
一个四旬粗布妇人擦净手,大步跨进门槛,慌忙上前:“莫动,莫动。”她按着春天,“大夫说过了,这几个月都得好好躺着,不许乱动。”
身上各处都绑着布条,堪堪只能撑起头颅,她喘的厉害,胸口锥心的疼,一颗心好似要跳出来似得,嗓眼里扯开一缕血腥气,涩如生铁:“娘子万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