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往前又迈一步:“这些事你刚回来时怎么不报?”
“儿臣进了金陵宫,见那后主不在,转身就去玉阳宫擒去了。这些东西,也是底下人先发现了,逐一统计……”贺金倾给老头子细细的讲,最后还自己先认错,“……今日才归类好了,报给儿臣,儿臣才敢父皇。父皇可能会觉着儿臣唠叨,但实是要表清楚,儿臣真不是拖着瞒报,金陵东西多,儿臣不懂,又怕漏了错了虚了,到底要弄清明细件数,不敢欺君。”
眼见着距离梨月楼只剩半程距离了,三儿还在身边啰嗦,偏他禀的还没错……皇帝禁不住生了一股躁气,团在胸口堵着。
“好了知道了。”皇帝答得不耐烦。
贺金倾眸现惊色,面露愁容,似觉着皇帝责备自己办事无力:“父皇,儿臣真不是怠慢啊,父皇可以明察!”
察个屁!朕现在只想低调去梨月阁。皇帝非是正统出身,不爱习礼,急起来就会在心里骂人。
但面上还是缓和了神色,柔道:“朕不是怪你。”
“父、父……皇!参、参见父皇、皇——”
贺炉倾突然也从岔路上冒出来,跟着皇帝走。
二儿怎么也来了?皇帝胸口的躁气蔓延到喉管里,“何事?”
“禀、禀……”贺炉倾埋头磕磕碰碰。他其实无事奏报,但明明一起退出来的,老三突然杀回马枪几个意思?他会不会是打自己的小报告?父皇面上的不耐烦一闪而过,是不是老三中伤成功了?
贺炉倾担心得狠,必须得跟着,不能再让老三同皇帝独处了。
贺炉倾突然庆幸自己是个结巴,暂未想出理由,就一直拖着呗:“禀、禀、禀……”
反正脚下跟着走就够了。
皇帝本来就躁,现在耳边的二皇子还不如三皇子,三皇子啰嗦那还成句子呢!老二就几个字,跟只蝉似的。皇帝突然觉得自己喉咙里的气仿佛老二的话,总差一口,接上不来。
皇帝张大嘴深吸一口,怕自己憋死了。
“好了!”皇帝一甩袖子转了个身,两个儿子都差点搀到他身上。
贺金倾后退一步,奏道:“父皇,还有您昨日让我看的御史台……”回京尽给他些打杂的活,正好琐碎,细细返还给老头子。
“你们都退下吧!”皇帝失去了所有耐性,打断道。
贺金倾抬头,皇帝注视着他:“金倾,明日冰湖旁会设夏宴,有什么话那时候再说吧。”
皇帝呼他的名,不再昵称“三儿”。
贺金倾话到嘴边,犹豫要不要出口。
皇帝又道:“朕觉得眼下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奏。”皇帝扫了扫袖子,再次示意二子退下。
贺金倾埋着脑袋,偷偷蹙眉,看来只能再做打算,便退下了。
与贺炉倾客套几句,分道扬镳,转身背对就各自敛了笑意。贺金倾继续往前走,不一会见着冯焕和霍小飞,都是随贺金倾回京的部下,述职后亦被召来离宫。
两人之前江中伤了,现已痊愈。
贺金倾细听了一会,确定周遭再无旁人偷听,走近先高声谈论闲时,中间飞速插一句轻低的吩咐:“你们四处转转,若是遇着四五九,便往梨月引。”
而后又是数句高亢闲话,三人分别。
冯焕和霍小飞领命而去。
贺金倾自己则往左转悠,虽然兜着大圈,但距离还是一点点在往梨月阁靠。心里正盘算着再来一什么计时,忽然睹见冯炎身影。
他怎么不在梨月阁?!
贺金倾心头一慌,好似人脚踩空一般,坠得厉害,偏这时又有俩既算熟又不算熟的官员路过,向他行礼:“三殿下。”
两官员近前一步,欲同贺金倾攀谈,他却全无心思,甚至连一句回礼的话都忘了说。
贺金倾脸上已藏不住担忧之色,与冯炎隔空有人,不能沟通,冯炎的两眼瞪得越大,贺金倾越心乱如麻,心底只不住呼唤一个名字:柳韵心、柳韵心……
杂杂纷纷,急急切切之下,竟把自己心底的某些事理明了了。之前那许多的“不知道”和“为什么”,其实说到底也就为那三个字:柳韵心。
他可能,不,不是可能,是应该喜欢上柳韵心了。
第23章
这并非一件好事。
贺金倾幽幽的想。
他不似其他皇子,母族簪缨,有个异姓郡王的外公,或是三品以上的舅舅。贺金倾的母亲是孤女伶奴出身,只因七弦琴弹得好,得到帝王恩宠。
但到死不过一个良人。
母族无靠,自然行路艰难,但福祸相转,亦带来一大优势——十之有七的大家族,都以为挑他这个无依无靠的好调.教,各个错觉自己能做贺金倾的幕后势力。
篝火前,柳韵音讽刺贺金倾二十六还未娶,原因是没人敢嫁他。呵,她可说错了。纵然贺金倾与京中贵女无甚交集,但她们的父兄,可是各个都想同他攀亲。
贺金倾一碗水端平,哪个都不选,却也哪个都不说绝,于是家家都觉有希望。他在众家间游走斡旋,为己所用。
他本来可以端水端到三十岁的,现在被打乱了。
贺金倾知道得重新想一想,但眼下没有时间,应付完两官员,他快步走向冯炎,怒气冲冲道:“出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守好梨月阁吗?!柳韵心人呢?”
冯炎猜到会被误会,但料不到主公会这样愤怒和慌乱。他盯着贺金倾的双目发愣,而贺金倾已不待他回答,快步朝梨月阁方向走去。
冯炎在后头跟着跑,他很少解释的,这回却被吓着:“阁内布置不对,属下猜测,陛下恐有临幸之意。想到滢来时遇到过孟大人,就去寻了,唯有他才能将事情闹大。阿云守在两位柳姑娘身边,寸步不离,应该不会有事。”
见贺金倾不吭声,冯炎补充道:“在孟大人的必经之路上,我用树枝在地上刻的字,告知陛下要幸柳姑娘,并未现身。未用属下笔迹,仿的孟大人自己的,他赶去梨月阁后,属下已把字销毁了,无人瞧着。”
贺金倾脚下不停,脸色阴沉依旧:“去看看。”
冯炎噎了下,才埋头答“喏。”
两人如风般往梨月阁赶,而梨月阁前,早乱成一锅粥。
皇帝喜滋滋穿林拨柳,进入梨月阁,原指望眼前一亮——眼前竟真一亮,孟缄穿着全套官服,跪在阁前不远处,正堵着皇帝进去的路。
为防两苦苦哀求的内侍把他抬走,孟缄竟把自己同旁边的一块大石头绑在一起。
他哪来的绳子?
当然这不是唯一该考虑的问题,孟缄竟然双手捧着一把剑,这把剑也是哪来的?
孟缄听见动静,抬头一瞧是久等的皇帝,立即高声道:“红颜祸水,自古君王沉溺美色,亡国不远!臣愿死谏陛下!”
皇帝听得火就上来了,也有可能是方才对二儿三儿的火还没消:“好、好,朕成全你,这就劈了你,让你血溅四丈!”
说着要去拿剑。
孟缄把剑往前头递,让皇帝更顺手些:“若能阻国运衰败,臣死得其所!陛下将臣斩后,臣乞就地掩埋,头悬阁上,死得其所!”
皇帝一听,气笑了:“朕要不再多给你立块碑?碑上就刻朕是个昏君,为了美色枉杀诤臣,都不用史官提笔,碑就立在梨月阁,这、这……”皇帝横着移步子,指地道:“朕看这就挺好。人人往这一站,一读,就晓得朕有多昏聩。对了,得请个字写得好的,我看严大家就成,让他来篆,后世还能临帖……”
皇帝一面笑,抬着的右臂就一面抖,熊公公瞧着赶紧去扶皇帝:“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熊公公其实一进院里,就晓得被冯炎耍了。但没法,眼下皇帝在气头上,怎么解释得清?
他只能一脸讶异问孟缄:“孟大人,您怎么在呢?老奴走时,这院里没人啊!”
问的孟缄,其实说给皇帝听——老奴是清白的,不关老奴的事。
孟缄回道:“陛下身边就是因为围绕了你们这些权宦,被人龌龊,献媚惑主!”
熊公公委屈哇,怎么成了老奴献媚了?
“还巧言令色,误国误君!”孟缄补充道。
熊公公:没法说了,多说多错。
皇帝听着言语,胸脯起伏,目光落在孟缄的冠子上,这犟小子……孟缄出身锦城望族,才学出众,更是本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皇帝总记得第一回 读他文章,多喜欢呐,殿试时也喜欢,答得条条到皇帝心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