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夫人神色苍凉，扫过众人，一眼就看到满眼泪光的子启和子衍，他们到底是不忍心让母妃殉葬的，可与子受不同，他们不敢和祖宗规矩做斗争。
温夫人神色淡淡，两个儿子的表现在她意料之中，她从来都不怕死，怕就怕她死了王后却不死，倒不是她喜欢什么都跟王后争，而是习惯了。她和王后生来不同，王后是正妻，什么都不争就能坐享其成，即便她不在乎帝乙的宠爱，不去讨好帝乙，帝乙也给足她尊贵体面。温夫人只是妾，她只有使劲浑身解数，做一个讨帝乙欢心的女人，这样才会有地位，才会显得她有多与众不同。
温夫人从来都羡慕王后，就像很久以前的王后羡慕温夫人得丈夫欢心一样，她也羡慕王后不争不抢就能地位尊贵。
只是，两人争了这么多年，丈夫一死，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
尊贵的身份、丈夫的宠爱，好像都没办法让她们躲过死亡。
这就是一个女不如男的时代，只有依靠丈夫才有活命的机会。
“母后……”子受向前迈了一步，颤抖着声音叫着王后。
苏书见他的手紧握成拳，一条条青筋浮现，可想而知他有多克制。
殿下……
她很心疼他，可惜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法说出口。
“子受，别害怕，母后没事。”王后朝子受笑了笑，摇摇头，她看了眼天空，时辰不早了，于是转头望着乌弃，优雅尊贵：“大祭司，按照规矩，仪式该开始了。”
乌弃听着王后淡定的口气，愣了一瞬，这是个连死都可以做到很从容的女人，有那么瞬间，连他都觉得恍惚：“诺。”
乌弃说了一长串祭祀词，然后朝底下的士兵下令：“将奴隶推入坑中。”殉坑很大，可容纳千人不止，他又看着王后温夫人等人，“还请王后与诸位夫人入坑就殉。”
王后与温夫人同时走入坑中。
“母妃！！”子衍挣扎着想要将温夫人拉上来，子启却死死抱住他，泪如雨下，他嘴里反复说，“子衍，这是祖宗规矩……”是啊，这是祖宗规矩，他们不能违背，没资格违背，他反复告诉自己，反复催眠。
这就是祖宗规矩。
“可是，兄长兄长……那是母妃啊！”子衍疯了般的指着坑里的温夫人，反复说：“她是母妃……”
她是他们的母妃，人心都是肉长的，他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母妃死去。
没见到母妃之前，他还能忍，真的看到众人都要她死，他到底还是崩溃了。此时此刻，他恨不得赞同子受的提议，废除妃嫔殉葬制。
子启见子衍痛苦至极，他看了眼温夫人，温夫人神情淡淡，朝他勉强一笑却神色苍白，子启咬咬牙将崩溃的子衍敲晕。
成大事者，当益字当先。
这时候，不能容许任何人破坏殉葬，一旦殉葬仪式被废除，神权就会遭到破坏，且会动摇商朝百姓奴隶们对神明的敬仰之心，子受将会是最大的受益者。
子启失去乌弃这个倚仗，在朝堂的影响力会随之减少。
他看得太清太透了，帝乙将他看得更透，所以才明白子受才会是最好的继承人。子启依附神权而活，子受的目标却是废除神权，他们注定道不同不相为谋。
苏书不忍心看着众人被殉葬，她刚要转过头捂耳，就闻到漫天的血腥味，士兵们举起手里的屠刀残忍的砍向那些奴隶，无数凄惨哀嚎的声音在土坑内响起，有的被割了脖子，有的砍去手脚脑袋，死法都不一样。王后诸人身份尊贵，有自戕的机会，不愿意自戕的会等众人殉完以后直接活埋。
这就是一场合法的屠杀。
苏书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西伯侯姬昌也在，姒是女眷就没有跟来，这是幸事，至少她没有亲眼看着姐姐惨死却无能为力。
苏书躲在子受的身后，却发现子受浑身发抖，他的身子在颤栗，悲伤到一个极限，却没有弯下自己的腰，而是抬头仰望苍天，泪水浮了出来又咽进眼眶。苏书愣了瞬，她缓缓伸手抱着子受，虽然她知道她碰不到他，她的手会穿过他的身体，她给的所有安慰都像泡沫。
“殿下，别怕，别怕……”
“你哭吧，痛痛快快哭出来，一点也不丢人，真的！”
王后还没有自戕，她也发现子受的状态很不好，她举起士兵递给她的青铜戟，没有刺下去，只是平静的看眼子受微微叹口气：“吾儿……”
子受将泪水憋了回去，他硬着嗓子说：“母后，儿臣在。”
“母后相信吾儿会是位好君主，别难过，母后此去是陪你的父王，他这辈子也不容易。母后也没什么遗愿，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答应母后，凡事三思而后行，勿冲动，勿忧虑过甚。吾儿聪慧，大商交给你，我和你父王都甚是放心。”
她这番宽和之言，真的解了子受心中些许悲伤，她害怕儿子担心，就算死也表现得无所畏惧，其实她真有那么强大吗？不，她也怕死啊，可为母则强，她知道她的儿子比她更害怕。
王后转头朝她的死对头温夫人笑了笑，将青铜戟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妹妹，姐姐就先去了。”说完，青铜戟抹过她的脖子，血溅得很远，刺得很深，死去时痛苦也少了几分。
“母后……”子受踉踉跄跄，徒然挣扎。
温夫人愣住了，这是王后第一次叫她妹妹。她其实比谁都不愿意死，可祖宗规矩在此，她知道子启的脾性，她死了他会难过却不会在此时此刻替她发声，子受连王后都护不了更不会护她这个夫人。
原来她真的只剩一条路可走了……
不想被活埋，就得有勇气自戕。
温夫人俯下身子，将刺死王后的那把青铜戟拾起，轻轻架在了脖子上，她最后看了儿子一眼，一个陷入昏迷，一个低头不敢看她。微微苦笑，眼中闪过一抹决绝：“姐姐，我来了……”
手一动，青铜戟就划过她的脖子。
温夫人和王后死在离对方不远的地方。
争了一辈子，到头来，竟然共死，也是可笑。
王后和温夫人死后都以商礼与帝乙合葬。
殉葬仪式结束，子受一直瞪着乌弃诸人，那眼睛就跟淬了毒一样，令乌弃惊恐万分，回去后做了噩梦，还大病一场。
葬礼过后第二日，子受就举行了继位仪式。
姒得知王后死讯，晕了过去，悲痛万分，其实她早就猜到结果的，但总想着子受成了商王，兴许他可以保住王后性命，到头来，连商王都没救一人的权利。
当所有的侥幸都落空了，接踵而来的就是压抑许久的恐惧与悲伤，姒连子受的继位仪式都没参加，一直病着，直到跟着姬昌回到周国病情才逐渐好转。
帝乙葬礼过后一月不到，帝辛干了一件震惊四海八方的大事，他宣布迁都沫邑。
宗庙祭祀仍在殷都，处理政事之处变成了沫邑。
之前沫邑一直算商朝“别院行宫”，殷都一遇水患灾祸商王就会来此处住一段时间。总而言之，沫邑历经数代商王，已从一座小城被修葺成与殷都不相上下的城池，从一开始不受重视的小地方到如今的军事重要位置，沫邑已逐渐成为商王王权与神权交锋的相抗之地。
如今沫邑也将迎来史上最辉煌的时刻——迁都。
沫邑随之被帝辛更名为朝歌。
后世有名句，朝歌夜弦五十里，八百诸侯朝灵山。
沫邑城便成为朝歌城。
苏书看着子受命令侍者搬东西，从殷都到朝歌其实不远，也就一日路程，所以此次搬迁还算轻松。
她跟着子受进进出出，俨然是他的小影子，去朝歌前，子受还专程去探望她……的墓。拿了壶酒，许多烤肉，就在她坟前吃了起来。
“苏苏，孤这就要走了，你好好保重。若有下辈子，千万别生成奴隶，你该知道奴隶是极苦的，也莫要生在王侯之家，再繁华庞大的家族也会以利字为重，所谓荣华富贵都是恶鬼诱饵。”子受摸着苏苏的墓碑，感受到的是冰凉的温度，“你看看我母后，她是多金贵的女人啊，却连她也要为君王殉葬。生在非奴隶身的寻常百姓家才算一种福气，苏苏，你一看就是个有福的！”
苏书：……借你吉言。
子受在她的墓前絮絮叨叨很久，仿佛有说不完的叮嘱，千言万语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苏苏，我真要走了，等孤坐稳这位子就带你去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