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都不稀罕这句“天命之人”,虽然它给他带来了至高无上的荣耀。
这年子受三岁,帝乙带着家眷大臣巫师们到一出山丘举行祭天大典。祭司们对着一尊石头鸟蹦蹦跳跳,举行祭祖仪式,石头鸟据说就是殷商图腾玄鸟。
一百多个光膀子俘虏被带到一个大土坑里,绑着双手双脚,有的倒在地上,有的宁站着也不弯腰,有的斜靠在坑沿,他们有的浑身都是鞭痕与血渍。这是殷商的传统,杀活人祭祖,有俘虏杀俘虏,没俘虏杀奴隶。
那是子受第一次见到鲜血,那么多,那么鲜艳,哀嚎与哭泣一直在他脑中循环。三岁的孩童尚且懵懂无知骨子里却是畏惧杀戮的,他扑在王后的臂弯里一直哭闹,大他几岁的庶兄子启不是第一次祭祖,他表情麻木神色镇定。
有他的对比,子受第一次从父王的眼中看到失望,那浓浓的失望使子受怔住,一辈子都忘不了。
商朝的王室,不能畏惧鲜血与杀戮,他们要南征北伐开疆扩土,而子受的反应无疑令帝乙不满的。
同年,他的父王帝乙出征,讨伐蠢蠢欲动的蛮夷。王后受命处理朝中日常事务,有不能拿主意的则找重臣商议。
帝乙的宠妃是温夫人,那位夫人是个和她封号一样温柔的人,她还生了个跟她同样温柔的儿子,子受的长兄子启,又生了个脾气火爆的二子子衍。
母后不喜欢他接触和温夫人有关的人,她讨厌温夫人。子受却渴望接触子启,他羡慕子衍有个亲兄长,他犯了错,子启总是义气非凡帮他解决。
子受犯了错,从来都不会有人帮他求情,连他的母后也只是说:“子受有错,当罚之。”他是王后的嫡子,按照那些大人的想法,他迟早要登上王位,成为下一个商王,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稍稍贪玩些就唯恐日后品行不端,无缘帝祚。
王宫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奴隶、侍从与偶尔进宫汇报事务的官员。
这日,王后在宫殿里接见官员,谈论政事,侍从带着他到后殿午睡,子受闭着眼睛装作入睡的样子,侍从见他睡着也眯眼休息。子受数着时辰,轻轻翻身,一般来说,如果侍从没睡着他翻身他就会把他翻回去,睡着了就不会管他,这是他观察数日得出的结论。
侍从没管他,看样子是睡着了。
子受悄悄离开侍从的怀抱,从守卫稀少的后殿跑出去,他人小,跑起来虽然不快,但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子受跑到一座后山,与其说山不如说是座山丘,山丘挺宽阔,有几处嶙峋的大石头,子受躲到石头背后望着山丘,山丘上有野草野花,有一个放青铜兵器的石头架子,架子上有戈、有矛和戟等兵器。
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在山丘上拿戈刺稻草人,一个孩子凶狠的挥舞,一个孩子站在旁边给他指点,看起来很和谐友爱,这两人就是子受的大兄子启和二兄子衍。
自从父王出征,王后没时间约束他,子受就每到这个时候来看他们练武,大兄很厉害,他不会盲目地去刺稻草人,他很有技巧,并且会时不时提点子衍,把技巧毫无保留的传给他。
子受也很想学,他想像大兄那样成为父亲的骄傲,可他没有勇气开口,他的母后不让他接触他们,这段时间他一直躲在大石头背后眼巴巴望着。
日头火辣辣的,子受身上都是汗珠,子启和子衍更是汗流浃背,子启抬起袖子给自己的弟弟擦汗,给子衍擦干,他才擦自己的。子受望着兄友弟恭的二人,眼睛里亮晶晶的都是羡慕,他也好想子启给他温柔的擦汗,子受抬起袖子,自己学着擦了擦。
奈何,衣料摩擦的声音太大,子启耳朵灵动:“谁?”
“是我。”子受慢悠悠的走出来,低着头:“大兄,二兄。”
子衍瞪着他:“你怎么在这儿?”
“我……”
子启声音温和,半蹲在他面前,揉了揉他的脑袋:“子受,跟着你的宫人呢?”
“他们睡着了。”
“这些宫人也太懒散,不看顾好殿下,回去得禀告王后娘娘,好生惩戒。”
子受急忙摆了摆手:“大兄,不关他们的事,是我想看你们练武才偷偷出来的。”
“这些日子,子受一直偷跑出来?”
“嗯。”子受小声道:“我……我也想练武……”
子衍严声拒绝:“不行!”
子启无奈的看着他:“你还小,子衍练武也是五岁才开始,还须得请过父王,等你年龄够了再替你寻罗个师傅。”
“可是,我想跟着大兄学……”
子衍怒了:“我兄长只能教我,你算什么东西!”
子受想起这些年王后教导他的话,他说:“我是母后的儿子,父王的嫡子,将来你也不过是我的臣子,你说我算什么?”他不知道,他说话时有股说不出的气势,令所有人都忍不住仰望。
他并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什么含义,只是母后经常对他耳提面命,子受,你是母后的子嗣,是你父王的嫡子,将来更是下一任商王,温夫人生的一双儿子再好也只得是你的臣子,子受,你一定要给母后争气。
子衍却一把将他推倒:“胡说!父王最喜欢我的兄长,而且我是王子才不是你的臣子!”
子启意料之外的沉默,看着子受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深幽,他起身站的笔直,有些居高临下,半大个少年直起身子给三岁的子受一种压迫感,莫名的不想臣服在子启的气势之下,子受跟着站起来,抬了抬头,挺起胸脯,直视子启。
两两对峙中,子启突然笑了,像春日的阳光温和内敛,他拍了拍子受的脑袋:“回去吧。”
然后,一只手牵着子受,一只手牵着子衍。
子启的大手很宽厚,那是子受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兄长的温暖,便是这一次叫他惦记一辈子。
从这日起,每当王后与大臣议事他就趁侍从睡着偷偷跑到山丘看两位兄长练武,然后在子启的看护下与他们一同溜回宫,子受越来越喜欢子启,越来越讨厌与他争宠的子衍。他想练武,可是无论如何子启都不教他,后来他就学聪明,每次子启给子衍讲授技巧他就在旁边偷师,子启送他回宫,他就等他们走了再偷偷溜回山丘,拿着兵器再练习片刻。
这想法是很不错的,可惜他才三岁,既拔不出青铜戈,更练不了子启说的刺人技巧,他只能愤愤地踹稻草人几脚,踹的太厉害还会伤脚,但为了练好武艺,他还是坚持拔戈。他就这样慢慢的努力,慢慢的长,力气越来越大,不到五岁就能举起一把青铜戈。
大臣们都夸他:“小殿下有神明庇佑,天生神力啊!”
“神明庇佑我大商,小殿下是天命之人。”
“小小年纪就有此武力,不愧是神明眷顾。”
子受六岁左右就能跟着打猎,甚至帮着帝乙杀了一头大型动物,帝乙赞叹不已,却不夸他努力,而是命人就着打来的猎物祭祀神明,总觉得他能打猎就是神明在保佑。子受有时候觉得那些大人很好笑,仿佛他所有的努力都不存在一样,全都归咎于神明,也许他练武是比别人有天赋,可如果他不够努力整日游手好闲也不过归于平庸罢了。
从那时起他就讨厌天命讨厌神明,他的所有成就都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与任何神都无关。凭什么就成了神明的功劳?这件事,让子受对神明埋下一颗厌恶的种子。
帝乙不夸子受,子受就当作自己还小父王只是怕他锋芒太露,所以才把一切都归咎神明,很合理的解释不是嘛。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虽然他不知道这话,却能明白其中道理。
直到有一日,帝乙打破了他的幻想。
那是他六岁那年——
子启刚跟着帝乙从战场归来,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恰好遇到商朝王室祭祖,一些关系不错的诸侯都特意离开封地赶来祭祀。
按照商朝王室传统,帝乙应该带嫡子祭拜神明,其余人都跟在后面。
帝乙却越过子受径直牵着子启的手向天下诸侯宣告“此乃孤长子,吾儿阿启……”,并面对祖先夸了子启一连串,什么“聪慧过人,智勇双全”、“临危不惧,平厚宽容”,夸子启时帝乙从不吝惜他的言辞,比子受那句干巴巴的“神明庇佑”好过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