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博士没让他做自我介绍,水清浅吝啬的笑也没露一个,转圈眼神一扫新同窗,看不到特别喜欢或者特别讨厌的,心情没好也没坏,转身落座了。
太学按照学习进度粗分成五级,分别冠上‘仁、义、礼、智、信’以区分,然后再视每级学生人数多寡,分出甲乙丙丁班,水清浅现在所处的是礼甲班,正好是中等进度的班级。其实刚刚入学考核的时候,主事梁博士随口问了几本基础经义,水清浅一问三不知,最应该被扔到仁字小班去,可谁叫他是飞天儿嫡出呢,更有钟先生做师父。而且钟先生建议过让水清浅直接跳级去礼级班,都是定好的,若临时变卦把水清浅弄到启蒙小班,简直分分钟打钟大人的脸。分班之后,几个博士有点忐忑,飞天儿之名,实在是……实在是……言过其实吧。或许,因为孩子还太小?
不管怎么样,水清浅被勉强塞进了礼级班,按着礼级的进度,大部分学子有十二三了,进度慢的还有十五六的,都是懵懂人事冷暖,又幼稚得可以浑身长草的年龄,如今来了新同窗,又漂亮又神秘又出身高贵,看在眼里,心里痒痒的不成,直到博士不得不把戒尺祭出来,敲了敲桌子,这才压住场面。各个摆正态度正襟危坐,但眼神还不由自主的往房间某个地方瞟,水清浅倒是坐的稳当,不过小脸上见不到一丝读书兴奋,面前光板的书案上,除了一只蜷身瞌睡的金毛兔子,什么都没有。
钱博士心里摇摇头,对如雷贯耳的飞天儿大名不由失望,他清清喉咙,“今天我们讲《诸子百篇》第二篇……”
嘉佑帝知道今天是水清浅第一天入学,待早晨把为数不多的公务处理完,圣人跟光禄大夫就乐颠的去了大律政官的办公院子,拉上石恪要一起去太学视察。
教育兴邦,办学乃帝国第一要事,尤其太学里的学生,从出身和父辈祖辈传承角度讲,都是帝国未来的希望,朝廷重点的培育对象,所以太学的教育视察很必要,很应该,有意义。这番话是谢首辅说的,在东辰配殿侧的游廊里,他与太常卿和吏部礼部几个尚书大臣一起‘偶遇’了正在翘班的官家和石子律。因为教育是国中大事,所以去太学年前视察,身为帝国首辅及帝国重臣,很应该同行。所以前去视察太学的队伍变得更大了。
从另一个侧面证明,年前的这段时间大家真的很闲。
皇帝打头,后边浩浩汤汤跟了半个小朝廷很八卦的一起杀向太学。太学就在皇宫大内之内,进了德贤门,就在福成院边上,距离东辰殿不算很远。
宏正殿,长三十三丈,宽十五丈,基高五尺,太学里十六个授课课堂都安置在宏正殿里,东西南北各四间,围成了一个圈,大殿的中央立着起地一丈高的儒法道墨名阴阳纵横七贤像,还有布告板和各类榜单。
皇帝及重臣年前视察太学,无论对先生还是学生来说,这都是很大的荣耀。皇帝和一班大臣从一进门,就挨间课堂考察。
皇帝一进课堂,屋里的师生全体呼啦啦起立行礼,然后,皇帝先询问博士的教学进度,顺便抽查若干学子,能对答如流的学生可以得到皇帝的御口嘉勉,可谓得了新年最好的彩头。皇帝率内阁这帮重臣从这屋进,从那屋出,来来回回几次,宏正殿里其他课堂的人就听到了风声,于是就开始了刻意的准备。自然,大部分并不知道,皇帝此行的重点考察目标,是第一天上学的那只小飞天儿。
水清浅所在的礼甲班,无论从前从后数都排在中间,所以他们这班的师生早就做好的心里准备。待皇帝大臣们一出现在门口,便纷纷起立行礼,大面上很是漂亮规整。可不幸的,屋子里有个行为慢半拍的家伙,尤其这个慢半拍的家伙还穿的像个红包,坐在第一排。
第50章 太学第一课
嘉佑帝的脸色有点绷不住。
估计水清浅还做着梦呢,随大流迷迷糊糊的行个囫囵礼,压根儿没注意满屋子的肃穆,更加没理会落在满身的各种视线。等他困顿的揉开眼睛,一睁眼就看到石恪了,终于……
“爷爷,我可以回家了么?”语气那叫一委屈啊。
嘉佑帝没绷住,笑了。这孩子养得真好。一脸聪慧,满身福气,看着就让人心里喜欢,嘉佑帝原本因他在课堂上睡大觉不太爽的心情也拨云见日了,落座,冲水清浅招招手,“为什么着急回家?你今天的课程都学会了吗?”皇帝开口问话。
水清浅这会儿更清醒了一些,他不仅看到祖父,还有谢爷爷,还有其他很多的穿着官服的大人,还有站在所有官员半步前的这位问话的老伯伯,身着玄色绫罗十二纹章袍,袖口滚着金丝蟠龙,腰系虎头白玉腰带,很是一番富贵威仪。
呃,这个是皇帝,水清浅明白了。
皇帝……长得有点像阿昭哥哥。水清浅结论。
因为帝王长得面善,水清浅决定给他两分面子,没继续今日主题为‘冷暴力’的行为艺术。
水清浅转着这些念头打量嘉佑帝的时候,当祖父还没觉得怎样,把教学博士紧张得够呛。水清浅学到什么了?这孩子都睡过去了,你觉得一上午他能学到什么?按照水清浅这样的表现,做先生应该先给打几戒尺好好教训教训才是,可是钱博士不敢冒失,无关他是一等侯的嫡子。必须承认,是钱博士自己心里没底,他只是弘文馆的寻常六品讲学士而已,给飞天儿讲学?人家的正牌师父可是曾任太子太傅的一代大儒钟隽呢。
水清浅打量完皇帝,开口,“先生讲《诸子百篇》,从第二篇开始。我以前都没读过,所以……”
“所以听不懂,觉得没意思就睡觉了,是不是?”皇帝自己做了注释,还瞥了石恪一眼,那里面不无责备之意。瞧瞧你们怎么教孩子的,《诸子百篇》都不教,好好的孩子,差点被你们荒废了。
水清浅话说一半被抢答,他回头看看石恪,石恪平白挨了瞪视正不爽,给个眼神示意鹭子尽管放心大胆的说,于是鹭子转回来,“没有,因为没学过,我向先生要书来自己补习了。”
“这不是很好的么。”嘉佑帝一听,心情顿时又好上几分,“那为什么后来又睡着了?”
水清浅看看钱博士,“先生一直在讲第二篇的《颜渊》。”
大伙都等着水清浅的后文,水清浅则疑惑的回望他们,又回头找石恪。
嗯,他说完了?嘉佑帝回过味儿,“你说先生一直讲《颜渊》,后来呢?”
“先生一直念颜渊,没讲新的,然后我就睡了啊。”水清浅口气理所应当的。
钱博士:……
“那你学会了么?”官家问。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这是很长的一篇文,别管先生有讲没讲,水清浅全流畅的背下来。
通篇能背诵,这很不错,但以礼班的水准要求,背诵不叫本事。因为学童开蒙的时候,有很多先生都会从《诸子百篇》挑来讲,太学头两年也是如此,粗粗讲过一遍,长大一点后再继续细讲。若是将来入朝为官,露松书院的大儒会再挑节选讲。《诸子百篇》如此重要,其实,全班里不会背《颜渊》才叫凤毛麟角。考虑到水清浅今天第一次念,他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好很好了。但嘉佑帝决定不助长孩子的骄傲之心,所以,圣人教育他,“会背,不等于会懂。”
水清浅这回真的迷惑了,求救的看向钟爷爷,为什么皇帝说他‘不会懂’?难道他看起来像个白痴么?
没等钟先生说话,石恪先出手了,把孙子揽在跟前护着,“跟爷爷说说,这篇文讲的是什么?”
“主要在讲仁。颜渊问,怎样做才是仁。他的老师就说:‘克制自己,一切都照着礼的要求去做,这就是仁。一旦这样做了,天下的一切就都归于仁了……”水清浅尽量用很直白的话解释,虽然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又不是外藩话需要翻译,只是古语跟现在的遣词用句稍有差别而已。
钟先生摸着胡子点头,这就是他为什么要荐水清浅直接上礼级班的原因,他家小弟子从来不需要在背书和基础释义上面浪费时间。解释全面细致,能说到这个份上,谁也不能说他没懂,哪怕是他第一次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