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有公中的财产和各房的私房之别,”宁仁侯继续给儿子解释,“之前闹得再大,无非是掏空他们的公中财产。他们自己的小家还各有私房。即使整个张府倾覆,单凭那些私房钱也足够他们过上乡下富家翁的生活。那我们岂不是百忙一场?”
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随便房间里点缀的古玩字画,转手卖给店铺,就能换来不少银钱。不用多,但凡每家能留下那么十来件,足够翻身。宁仁侯可不想忙到最后,还允许他们轻松当个田舍翁。
他们到底有多少家底,宁仁侯曾经算过,最初为了筹钱买药方,他们把公中的房产地产拆借七七八八,后来做生意坑,永动机坑,直到做海上贸易,宁仁侯亲自监督,看他们每家把公中那点财产挤得再无可挤,才让那三艘船最终扬帆起航。如今,除了各家的私房嫁妆,他们已经再没有其他能抵押的东西了。
这时候水清浅也掰完了手指,说,“所以,这回他们再来借钱,就要动用各房的体己了,是吧?”
“对。”不客气的说,眼下已经是张府生死存亡的时刻了,他们必须,不得不,动用各家小金库,对此宁仁侯毫不怀疑。他拿了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领着水清浅出了贵宾堂的门。
第81章 复仇进行时 二
他们这里本来就是钱庄的后园了,宁仁侯领着儿子在后园里还七拐八拐的走了段甬道,进了另一处僻静偏堂,临进门前,宁仁侯就对儿子摆了个噤声的手势。
偏堂本身没什么特别,有桌有椅,唯一特别的是,偏堂的西墙有半扇玻璃窗。玻璃的另一边,正有一人站在那儿对着这厢挤眉弄眼的,水清浅不经意的一瞥,吓一跳,险些叫出来。仔细再看,才察觉出蹊跷——对面那人面对着水清浅,却只顾一派自然整理帽冠的样子,仿佛从来没有看见水清浅、没有看到宁仁侯正在好整以暇的打量他。
水清浅飞快的反应过来,这边是玻璃,但那边应该是镜子?
这是什么情况?
水清浅回头找他爹,却见宁仁侯慢条斯理的挑了把椅子坐好,一副等好戏开罗的样子。
水清浅想了想,悄没声儿地站到那玻璃窗边上,小心地往对面望过去,那边是个典型的贵宾厅,除了在这里整理衣冠的中年男人,还有一中年男子和一青年在椅上端坐,旁边的小几上也摆着茶果点心。水清浅打量了一下这三人,他都见过。坐在那边的是张氏长房长子的张励和他的大公子张宙,这边照镜子臭美的是张家三房的张务,总的来说,都算张氏一门现今掌家的给力人士。
水清浅正在这边打量,这时,利好钱庄的大管事邢三爷抱着拳,说着话,迈步进门了,“张大人,三位张大人,恕罪恕罪,小老儿邢三给诸位赔礼了,累得三位大人久等……”大掌柜身边还跟着两位官员,外加一个小伙计。
张励起身招呼,“哪里哪里,邢大财神爷太客气了。这两位大人莫不是市易司的同僚?工曹司郎中张励,这厢有礼了。”
“张大人,客气客气。”
“王大人。”
“赵大人。”
水清浅惊讶对面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过来了,水清浅回头再看他爹,宁仁侯一挑眉毛,水清浅明白了,这偏堂就是专门用来围观的。而今天他爹带他来围观的一幕,便是张府跟利好钱庄最后的签字合同过程。
不得不说,由银庄直接接手,‘砸锅卖铁还亏空’果然办得隐私又体面。
双方寒暄之后落座,张氏三位当家人拿出房契、地契、账簿子,利好钱庄的大管事和小伙计把纸面上的账盘算完,双方确认无误之后,抵押借贷这就成了。
时间,账目,利率,还款的条件一一列在合同里,双方确认无误后,在衙门官员第三方的认证下,签字画押,一式三份。张府和钱庄各留一份,然后一份送去衙门存档。这件事就算铁板钉钉了。张氏拍拍屁股回府,随后,利好钱庄在规定的时间内,拿出大把现银送到张府,然后由张府自己偷摸补回国库里,万事大吉。
于张家来说,那些已经抵出去的古董字画,房产田地,他们照旧摆着,反正偌大的张府在这,白纸黑字的字据在这,张家日后十年里,只管按期还本息就是。身为帝都百年坐地虎,难道会为点子银钱,官也不做了,举家逃债?
于银庄来说,他们手捏着合约,几乎拿下张家所有值钱家当。只要你张家不倒,你就得往后十年乖乖还钱;若你不幸倒了,反正你家财产尽在我手,白纸黑字有官府认证,按着单子收东西,钱庄可不吃亏呢。人可以跑路逃债,偌大的家当如何会跑?田地祖宅如何跑?再说,利好银庄遍布天下,根本不怕张府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水清浅扒窗户扒到脖子酸疼,亲眼见证了双方的交易,亲眼证实了父亲说的‘请君入瓮’,哦,还没有,还差最后一点保障。
“爹爹,利好钱庄应该是就最后一击的关键,对吧?那你怎么能保证他们会顺着咱们的意思?万一他们对张府高抬贵手,卖天人府一个天大人情。”回家的路上,水清浅问。
“不会。”宁仁侯轻描淡写,却异常笃定。
水清浅正要发问,只见宁仁侯从袖袋里拿出一个金镶玉的貔貅印。这个貔貅印让水清浅飞快联想到他之前见过的那个‘锦缎金箔’,就是利好钱庄最高级别的担保书,它们都是一个风格的东西。而‘印’通常代表的是权力——难道这是控制利好钱庄的权力?
“等你十六岁接受完传承,利好钱庄也会发给你一个。”宁仁侯说。
“发一个?”水清浅瞠目,还‘也’?
宁仁侯一本正经地:“嗯,不然,让飞天儿后裔死于饥饿就太丢祖宗的脸了。”
水清浅:“…………”
国库的银子你偷摸借了,用完还了,事情被抹糊过去就没人特意追究。还不回去,就是明晃晃的把柄,你亏空下马,身后有一群人等着补你的缺,这个关口,谁包容谁呀?
不是利好钱庄敢明目张胆的违约,而是皇帝诏令微妙的、突然的、提前一天下令封库盘账,利好钱庄的银子还没送达,便已被拒之门外。亏空即成事实,证据确凿,这是罪名,已经不是你把钱补回去就可以抹糊过去的事。
是的,仅仅就是这一天的时间差,让张家遭遇了灭顶之灾。
这是个‘意外’。
内阁却‘震怒’了,张功直接被下了大狱。
“这是监守自盗,罪加一等。”首席大律政官在朝上一锤定音,语气冰冷得让人侧目。
至于亏空……
这是证据确凿的案件,审计结果第一时间报上去的时候,石恪手下的司律衙门随即行动起来,按着程序,张家名下的家财立即被冻结起来,以防他们转移财产。然后户部的审计司派人来核算,结算亏空。别忘了,张家除了欠国库的钱,还欠着好几十户小商家未结货款。前者有利好钱庄兜揽,却是用的百年张府的店铺田庄古董珍玩实物做抵押,后者有公平交易厅的判罚决定,白纸黑字,不容置疑。
刨除钱庄里的抵押,还完商家外债,偌大张家立时被剥光猪;再清算亏空,户部审计司简直要把百年张家最后一滴骨髓油都要榨个干净了。这样的张府绝对还不起利好钱庄那庞大的利息,所以他家那些庞大的抵押品被利好钱庄堂而皇之的、合理合法的霸占了。
果然,这种事有钱庄出面,可以办得很隐私,很体面。
从富丽堂皇的百年世家到身无长物的两手空空,钱庄按着单子接管一切,举止斯文有理,脸上带着和气生财,不需要暴力冲突,也不需要撒泼打滚,如此这般,请吧。
嘉佑朝最大的这起‘张氏亏空案’从调查到结案,到最后张氏破产清算,前后花了半个多月的功夫。户部的库银司、审计司,公平交易厅把张家清算、肢解、偿还了所有外债,并且把最终结果报到朝上的时候,很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结了?
这这,这就结了?
听到消息的人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屹立帝都百多年的张家,欣欣向荣,丝毫没有破败之相的老门阀,就……败了?
他怎么就败了呢?
败得真有点迅雷不及掩耳,完全是莫名其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