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珩……”仓促转眸,却见那人毫无惧意,且策马迎向人群去。
“你是……”村民中为首者盯着来人稍作打量,音色忽喜:“邵将军!”一言既出,顿打破身后的静寂,一干人围拢上前,嘘问之余,喜形于色。
邵景珩下马抱拳:“吾等今夜途经此处,欲停歇一晚,搅扰诸位,还望见谅!”
即见为首的村民一挥手:“未听见么,邵将军要在此停歇一晚,汝等还不快去准备!”
村民依言而散。邵景珩也领众人随后进村。
一路前去,穆昀祈才看清,方才于远处所见的那些“房屋”,实则是一座座圆身尖顶的毡房,而那些“村民”,衣着打扮也与汉人相去甚远,当是胡人无疑。
毡房内火已生起,颇是暖融,且还有椅榻,上皆铺着厚厚的毛毡,想必舒适。
安顿好来客,领路者向邵景珩一揖:“将军先坐,我令人去备膳食。”言罢退出。
“景珩,这是……”拉拉彼者衣袖,穆昀祈难掩惑色。
“此些是我早年在塞外结交的良善之士。”那人带笑:“因战乱无处安身,我同情之,遂引他等定居于此,以免受外袭扰。”
穆昀祈沉吟片刻,忽似灵光乍现,眉峰一跳:“白龙部?”
“官家聪明!”那人赞许出自真心,倒也无意隐瞒:“白龙部虽是羌胡的一大部,却无心向战,当初拱手让出驻守的城池,其中年轻力壮者千余人被我编入振兴军,妇孺老弱便在此安适度日。”
“这般……”言间被他引到榻前坐下,穆昀祈嘴角轻动,忽露黠味:“原是恩人降临,难怪他等如见神佛现世!”轻哼一声:“先施恩其族,再收其精兵,你倒是好算计!”
听他音涉讥诮,邵景珩声色不动,倒是恭敬作一揖:“臣私自收容胡人,罪责不敢推脱,回京后,任凭陛下处置。”
有恃无恐!
一嗤转头,穆昀祈悻悻:“回京再说。”
边境极地,饮食风味与中原相去甚远,肉食皆是炙就,不见果蔬,饮的不是生水,便是牛羊乳,膻味极重。好在半日奔袭,众人已饥肠辘辘,倒也无从挑剔,但只端上的吃食,须臾便被一扫而光,也所幸吃食充足,足够饱腹。
夜色浓深。一人悄自踱出毡房。
临近月半,月色较之昨夜又皎润几分。只风过极寒,令人瑟瑟。
身后响起帘布掀起又放下的声响,穆昀祈回头。
“此地极寒,万一受凉,难免耽误行程。”清朗的月光与那张俊逸持重的脸添一重温文色。
穆昀祈鲜见顺服:“里间有些闷,我吹片刻风便回。”
未接言,邵景珩牵起他往近处一座小些的毡房走去。入内坐下,少顷见一胡人小儿前来,将手中的托盘置于案上,便自退下。
看着盘中两团焦黑的物什,穆昀祈满目困惑。只看那人拿起一个,掰开的瞬间,一股香甜气直扑鼻尖——竟是馒头!
小心剥去烤焦的外皮,邵景珩将剩下的白润之物递与呆怔者,伴随体贴一哂:“我出来时带的干粮,凑合用吧。”
张嘴却无言。穆昀祈接过馒头,小心翼翼咬了口,顿觉满颊甜香,顺将那股残留喉间的膻味也压下不少。
手边又递来一小碗:“这羊乳我已令人烹煮过,味道浅淡许多,你尝尝。”
稍加迟疑,穆昀祈终究不忍拂他好意,接过碗小啜口,不知是否错觉,果觉膻味已无,倒甚甜香。
食罢,那人又命人送来热水,虽无茶饼茶具可供烹茶,但此情此境,穆昀祈已心满意足。
热水倒入碗中待凉,穆昀祈眸光微垂,一抹赧色自侧颊悄然浮起:“我从不知,北地的羊肉竟会这般膻……”
那人温言宽慰:“并非北地肉膻,而是北人粗犷,肉食皆是烤来便食,几乎不加调味,不惯之人自难下咽。”
穆昀祈悻悻:“然汝等皆可食……”
“吾等是武人,行军征战时,但得果腹便好。”近前两寸,拉过他一手在掌中安抚般摩挲,“实则许多行商、甚是禁军将士方才北来时也吃不惯这等粗食,但时日久去,才渐适应。”一顿,口气愈发婉转,倒似哄劝:“你北来才几日,不惯是常情。我此回出来带了些干粮,足够你应付至长春镇,因是无须忧心。”
“真的?”乍抬眸,穆昀祈眼中欣慰的光彩跃显,见彼者点头,嘴角顿勾,讪笑中又透嘲意:“我私自出走,原以为你得知必然恼怒,不想你却还记得与我带干粮……”
“知我恼怒,你却还敢提?”手上的力道加重,邵景珩虽强作,却依旧显不出怒意,只唯瞪眼,那意味恰似嗔怨。任命一叹,将狡笑之人往怀中塞塞,口气尚严:“我早说过,无论如何,不许你独自犯险,你为甚就听不进?”
“孰说我是独自?”换个舒适些的姿势倚着他,穆昀祈申辩:“不是还有郭偕与吕崇宁么?”
哼了声,那人轻蔑:“一个中毒在身不知阳寿几许,一个牙尖嘴利言过其实,也堪大用?”
“话不是这般……”穆昀祈言出一半,忽听外间人声,忙自缄口。
“曾木头,你还在置气?”吕崇宁的声音,略微沮丧,“然那又非我所为,是郭将军唤你去的,你自未留神,关我何事?”
“我未说关你事。”曾无化的声音冷淡一如既往。
“那你为何不理我?”吕崇宁情急。
“我素来这般——”声音渐远,“不仅对你……”
“你等等!”后者声音亦远去。
静寂半晌。
轻咳一声,穆昀祈揪揪身前人衣襟:“他二人,何时走这般近了?且说,”目光略不悦:“曾无化何以这般高慢,竟连朕的人也不放在眼中!”
简直颠倒黑白!然而对上那双净如清潭的眸子,邵景珩心底好容易积起的几丝不忿也顷刻烟消云散。摸摸那张甚是无辜的脸,只唯苦笑:“孰教你的人先招惹他?”
穆昀祈梗梗脖子:“孰教你不放我北去?”
竟还理直气壮!适时当与他些诫训。托起他后脑令之正对自己,邵景珩正色:“我当初不赞成你绕道猷国,如今尤是。只你心意已决,我只得屈意认同,但接下一路,你皆须听从我,不可肆意犯险,否则我即刻将你绑回兴州!”
轻哼一声,穆昀祈嘴角又翘高半寸,显然不以为意。衣袖一拂,便往木案倚去,孰料未尝经意,竟是一手推到了灯盏。轻响声后,灯光乍暗。
邵景珩起身奔前——地上铺的是毛毡!大敌当前,君者未死社稷,却因一时大意殒身在区区数步宽的毡房内,岂非贻笑大方?!
好在灯罩犹在,火落地即熄,免去一场祸事。
惊魂稍定,邵景珩只觉衣袖抖动,回见那人垂眸盯地,音色惊奇:“景珩,你看——”一手指向那盏白得近乎透明的灯罩。
就着另一灯盏的光亮蹲身向前,邵景珩欲捡起地上之物,然触上便觉手指刺痛,顿时明白那人惊诧的缘故——那灯罩,竟是冰铸!
目光相触。
“景珩,这灯,点多久了?”穆昀祈轻声,似怕眼前之景是错觉。
彼者不言,但心中一念,已呼之欲出。
第34章
一轮红日冉冉而起,橙色的日光冲破缭绕的晨雾,完好映衬出前方山体的轮廓。
“那便是定山!”领路者抬手指去,音色敬畏。
穆昀祈凝目远眺,见彼山势巍峨,形如卧虎,峭壁插云,险峻不失磊落。自也称叹。
“冰湖便在其下?”郭偕发问。
领路者点头:“湖在山脚,距此还有十里路。”
“那便加紧策马,莫要耽误行程!”邵景珩催促。
昨夜受那灯罩启迪,穆昀祈得知这世上竟还有火烤不化的坚冰,顿起一念:采来此冰铸器以防药人!遂一行人天未亮便出发,绕路二十里来此取冰:据传这定山千年前乃神仙居处,山水通灵,山脚湖中的玄冰千年结就,遇火难融,因此被胡人视作圣物。
刻把钟后一行人便抵山脚,继上一条崎岖小径,向山中进发。路不长,然山道崎岖,雪厚难行,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至那处开阔冰湖边。下马,侍卫们便由领路的白龙部族人领着,下湖敲凿。
叮当声不绝于耳,震得穆昀祈有些目眩头晕,便自踱开,沿湖蹀躞,趁隙思量一番后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