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偕笑透玄机:“能破金丹药效的,自非寻常之水,而是阴寒至甚的——冰水!”
“如何说?”邵景珩眉梢轻扬。
闻他阐释:“臣方才听过荀渺细述逃脱经过,那三个追逐他的药人乃是落入冰窟后药力尽散、耗尽本元而死,由此令我想到自身所历,约莫一月前,我在京中遭遇药人,千钧一发之际跳入水中,竟侥幸逃生!当下回忖,彼时方才入冬,河水虽未结冰,却极寒凉,因此削弱了药人功力,才令我保住一命。”目光转向穆昀祈,“既这般,至下便可推定,金丹至少存两缺陷,一是药效最长只得持续半个时辰,且若反复服用,迟早致人力竭而亡;二则,一旦遇冰水,药人功力即散!此除却药效不佳之故,还或因金丹乃至阳之物,性烈属火,遂为冰水所克。”
闻至当下,他言来有据,着实无可反驳。邵景珩踱了两圈,抬眸看穆昀祈:“既这般,事不宜迟,我即刻命人往山中采冰,以防药人!”
郭偕插言:“可以坚冰制些兵器,尤其弩|箭,以备不时之需!”
点点头,那人转身出门。
随他踱至门前,穆昀祈驻足,若有所思。
“陛下打算,何时回京?”郭偕透着小心。
穆昀祈回眸,面露关切,不答却问:“你所中之毒如何了?”
郭偕轻一怔:“无碍,以一月为期,距发作当还有些时日。”
虽点头,穆昀祈眸中的忧虑却未消减,回踱两步:“你以为我若由此出去,没有大军开道,可能安然离开兴州?”
显然有思量,郭偕未加犹疑:“臣以为,嘉王与高士举必然已知陛下在兴州,但未必清楚陛下驻跸何处,昨日突袭经略安抚司,想必是因我与荀渺逃脱,他等一时气急,且见经略安抚司守卫森严,便推测陛下或在司中,为向上有所交待,遂孤注一掷,派药人偷袭衙司!事败之后,他等自损不小,一时元气难恢复,遂短时内当不敢再轻举妄动,陛下若趁时乔装出城,当有成算。”
心下也是这般忖量,穆昀祈闻此欣慰之余,却又有些懊恼:“当日白湖酒楼遇袭,我本忧心唐懋修会识破我身份,但好在他心存正|念,将此事隐瞒下,遂我北来半月有余,除却那一回,再未遇险。而若非赵虞德横遭不测,想必嘉王与高士举至今仍猜不到我在兴州。”一叹扼腕:“可惜啊……”
提到赵虞德,郭偕也露怅色。片刻静默,眉心又凝:“说到此,臣却想起,陛下于白湖酒楼遇袭,荀渺被药人抓去半月,朝中却对此毫不知情,此间,会否是有人刻意隐瞒真相?若这般……”
“你若是忧心州衙有嘉王的内应,便大可不必。”穆昀祈摆摆手:“此讯是我命人瞒下的,乃未免消息传回,惑乱人心。”
略为意外。浅作思量,郭偕抬眸:“陛下是怕,此事如前一般,为别有用心者刻意扭曲,再回落罪于邵相公身上,终究引发兵祸。”
穆昀祈轻叹一气:“可惜终究还是徒劳……”扶额似疲惫:“朕偶也想,此,是否便是天意……”
“陛下!”看他颓唐,郭偕眉心一紧:“嘉王不恤君亲、不顾人伦,一心逆天改命,因此屠杀无辜,甚不惜引发兵祸致生灵涂炭,就此,若天意果真成就之,则置吾等忠君护国之士于何境?又教天下万民何以为堪?”
“忠君护国……”穆昀祈微微侧目,眸光却茫然:“然而,君位胜者为之,国朝素有更替……”
面色一凛,郭偕昂首:“吾等人臣,一意尽忠的,乃体天法道、仁厚恤民之君,愿舍性命相互的,乃大道正行、盛德广泽之大熙朝!”语出坠地,字字铿锵。
穆昀祈背身,不知所思。
“陛下!”郭偕俯身拜下,一字一句,声低沉,却直戳人心:“纵凶,无异于行凶啊!”
衣袂轻动,那人开口:“朕知。”声轻音淡,但已无方才的含混迷茫。
半个时辰后,郭偕回到后室。
荀渺依旧睡着。忖来现下无事,他自也已有几日夜未合眼,郭偕便索性依着其人躺下,少时入梦。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竟发现身侧已空!慌忙起身,侧头见熟悉的背影正在桌前坐着,室中满溢肉羹的香味。
闻声回头,桌前人油腻的嘴角溢出一丝赧笑:“我醒来便饿了……”
郭偕穿鞋站起:“我也是。”
好歇了几个时辰,又饱食一餐,郭偕神清气爽。
“阿偕,我想出去走走。”荀渺擦过嘴,一脸期待看着他。
看他除了偶尔咳嗽两声,余时几已不见病容,郭偕便也答应了。
雪晴云淡,日光微寒。
城楼后的空地上,零星可见几棵老树,孤身只影落在残照中,风过瑟瑟,堪称萧索。不过荀渺并不在意:劫后余生,此间无论如何,总较之那困束了他半月的地牢要开阔适意得多,此刻的一缕日光、一声鸟鸣,甚是一口清冷的山气,皆足令他怡然开怀。
二人在空地上蹀躞散步。
薄霭缭绕,远处的山色几分朦胧。时已傍晚。
“阿偕,”酝酿了许久,荀渺终是打定主意,驻步转头:“你……何时回京?”
似就等他出问,郭偕坦然:“但得旨意,即时启程。”
面色几动,荀渺终是压下嘴边之言。举目远眺重峦起伏的群山,任夕阳在面上勾织一幅憧憬图。
许久。
“阿偕,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荀渺面上露出孩童般的笑容,青涩,但诚挚。
伸手抚着他被风吹红的脸,郭偕笑意和悦:“于我亦是。”看了眼垂暮的夕阳,揽他转身:“回去罢,天要暗了。”
落日余晖将两条颀长身影久久映在雪地上。倏忽一抹暗色划过微淡的光影,却是只乌雀!看之振翅疾飞,想是要赶在夜色降临之前,回到自己处于深山的窠巢中去。有人亦是。
最后一缕日光隐没在西边的山峰后,穆昀祈与邵景珩也才在小院前下马。
如往常用过晚膳,邵景珩去厨间取了茶具来,便听室中琴声断续。推门入内,果见那人正临轩调弦,似备消磨。
面对来人,穆昀祈一笑露黠:“寻出了破解药人之法,如何也算幸事一桩,合当小酌两杯。”
说来也是。邵景珩依言取酒。
对坐小酌。
邵景珩却有些心不在焉,浅饮两杯,终道疑虑:“之前两回,药人皆是周身没入冰水才破功,如此,冰铸刀剑能否伤之尚还成疑,且说冰器易断易化,不可持久为用,若天色回暖则愈发不利,这般,此计眼下还只得备作守城。郭偕所言不差,当下冰器中,当以□□试敌为先,遂我已传令下去,寻来的坚冰,先且取用三成制成弩|箭。”
穆昀祈颔首:“聊胜于无,有备无患!无论如何,寻出克制药人之法于我实为一利!”执壶替之斟满:“既已尽力筹谋,则成败在天,无须患得患失。”
言之在理!背水一战,踌躇反复实为庸人之举,患得患失,于事无补之外,甚适得其反。
对视一笑,各自饮尽此杯。穆昀祈起身回到案前,琴声复起。两曲罢,邵景珩手中的酒壶已见底。
似心思忽动,穆昀祈抬头眨眨眼:“景珩,我有一疑,你可如实答我?”
“何事?”那人音色释放醺意。
衣袂拂过琴弦,穆昀祈清淡的眸中轻覆一层疑云:“你步步为营、苦心筹谋那许久,若非有此一事,胜负本还未分,你为何甘心就此退却?”
“原是此……”拎着酒壶踱前,那人倚窗呢喃,任漫延汇聚至鼻尖的红晕绘出一重稚子般的赧态。片晌,扶额一叹:“不错,我原是欲作长久计,想我若耐心设计,步步为营,你我之间,胜负着实难言。不过——”修长的手指拂过眉梢,拈落几分颓意:“终究可惜,我邵氏并无雄才大略的后辈,即便终我一生有所积势,然到头来,所谓功业,恐还成悬在族人头顶的一把利刃……”嘴角露讪,眉心渐却舒展:“白驹过隙,人生匆蘧,与其穷于算计、彷徨度日,不如坦荡些,随心而就,随遇而取。”脚步有些踉跄,飘起的衣袂却附他一身不羁。近前,朦胧醉眼低垂:“且说事过再忖,才知,实则我一心所求取的——”眼眸噙笑,和煦似三春暖阳:“早已在握!遂而,什么江山权力,皆不再入我心!你要,我舍命替你保定,你不要,我倾尽所能,许你余生随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