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兰连连点头,道:“殿下,你对君兰的恩情,我万死难报,日后一定尽心竭力,好好伺候你!”
我哽了一下,我觉得君兰顶着那样的脸说“好好伺候”,纵然他自己不是那个意思,但听在旁人耳中便多一层意思了。
果然,苏喻仍是低头写字,耳尖却微微泛了红,不多时,便拿着方子道:“殿下安歇,下官去唤人抓药。”
待他出了去,玉和看了看天色,道:“你再睡会儿罢,待会儿那位就要下朝来了,你还是睡着得好。”
我奇道:“怎么讲?”
玉和找了个由头把君兰打发了出去,屋内只剩我与他二人,玉和笑道:“谁叫你醒着时一句一句顶撞得他下不来台?反倒是睡着时更招他待见些,你是不知,昨夜你抓着他的手蹭来蹭去,活像只猫儿。他天大的气也尽消了,只让你抓着手在这儿和衣坐了一夜。”
我呆了一呆,觉得这事儿颇为尴尬。
昨夜那情景竟然不是梦,我烧得糊涂了,竟然将谢明澜认成了他爹。
这……这怎么怪得我,他们本就长得那样像。
玉和笑吟吟看着我,见状竟也难得没有打趣,他过来将我按倒,把被子拉倒我下巴上仔细掖了,才道:“殿下再睡会儿,你刚退了热,万不可逞强。”
我依言合上眸子,与他有一搭有没一搭的说话。
玉和这个人,平素不靠谱,今日倒还尽了份心。
我其实从方才开始,便觉得后背泛起一阵一阵从前没有的痛感,右手想要握紧时总觉无力,我隐隐觉得也许是哪里伤了经脉,想到若是治不好,以后又要阴天下雨又要多挨一重罪,心更是渐渐凉了。
心里虽这么想,嘴上却没什么可说的,只与玉和说些不打紧的废话。
“别怕。”
聊着聊着,玉和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了这么一句。
我怔了一下,听他又缓声道:“我是齐国国师,是栖云山百年难遇的大炼师,是圣英太子的出家代身,有我在此,邪崇沉疴不敢来缠你。”
不知他如何看出来的,我顿时有些感动,但是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睁开眼睛道:“你当我不认识你?”
玉和坐在我床边,正翘着脚,把玩自己道冠垂下到鬓边的坠带,哪有在外人面前那清冷出尘到令人不敢亵渎的大国师一分影子?
他侧头看着我一笑,道:“不信?让贫道为你加持加持。”
说着,他一手抵住我的额头,一手隔空比划了半天,要说这个国师也不是白当的,他道冠正束,捏诀手势颇为好看,端得是一副国师样子,他管这个美其名曰“隔空画符,已入化境”。
我有些好笑,任他胡闹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画完了,我也越发困倦了。
我翻身向内,朦胧间忽然想起问他:“你画的是什么符咒啊?”
他笑道:“祛病符,睡吧。”
这个祛病符到底灵不灵,不好说,不过若是他画的是催眠符,那便灵极了。
意识即将消散之际,好似有人轻轻说了一句:“傻,是替身符,我替你。”
这一睡,再醒的时候竟然已是夜里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苏喻的药煎到哪去了,我怎么没喝到。
不同之前那次,此刻我又渴又饿,撑起身想要开口唤人,这次认真环视了一眼屋内,这才发觉这里竟然是东宫。
东宫自太子时洵驾薨后,一直未曾有过新的主人,我那位侄儿还没来得及入主东宫,便直接登基了。
难怪我嗅到一股熟悉的药材辛香。
而此刻,屋内只留了一人。
那人坐在窗边的桌边,拿了本书正看着,只是看的未免太入神了些,我盯着他半天,竟然一页都不翻。
我端详了他许久。
我一直觉得谢明澜与太子时洵有八分像,剩下那两分是更出挑的,可是我也说不清,他是哪里长得更好。
那张脸是年轻的,我没记错的话,他今年方不到二十岁,之前也没有什么机会仔细看,这下得空了,我一寸一寸地把他从眉眼看到颈子,终是不得不承认,他的相貌比他爹出色在少了两分恹色。
太子时洵久病,纵然不病,也总不见完全爽利,故而眉宇间总有几分恹色。
而谢明澜除了畏寒,好似并没有随了他爹那样的体质,约莫便是强在这处了。
看得久了,他察觉到我的视线。
我与他对视了一瞬,皆转开眼。
他起身,沉默地倒了杯水,沉默地送到我手里。
我也沉默地端起来,谁知右手用不上劲,茶盏端在手里抖得厉害,险些泼到被上。
他的视线凝在我的手上半晌,终于拿回茶盏,端送到我唇边,我斟酌了一下,只得就着他的手饮了一口。
其实我还想再喝一口,但是谢明澜显然是没有伺候过人的,我刚喝完一口他就沉下茶盏,放在手中,垂着眸子来回摩挲。
我也盯着他的茶盏,望眼欲穿。
“你喜欢他……喜欢到连命都不要了么……”
放屁……我明明第一下就抬手想喊停,是殿前使那二愣子没眼色没看出来,后来我一看,二十多杖挨都挨了,我都要死了,还说那个做什么。
万一真驾薨了,身后若是有好事者问“九王驾薨前说了什么?”那个玉和来一句“殿下说‘剩下的记到君兰身上’”,那场面未免也太难看。
索性都那样了,倒不如嘴上英雄些。
不过此节不足外人道,我也懒得分辩。
谢明澜许是见我久久不答,声音更低,强自道:“他长得是不错,难怪你喜欢……你喜欢……就收到府里吧。”
我不耐与他在君兰的话题上打转,开口道:“陛下。”
谢明澜霍然一抬眼,眼中一时间竟似有许多情愫。
我望着那双极熟悉的眸子,因喉咙干痛,只得慢慢道:“陛下不该和臣独居一室,陛下没有子嗣,其他亲王远在封地,若是此刻臣对您有不臣之心,陛下危矣。”
窗外的月色映在谢明澜的眸子中,但那光亮终是一层一层地灰败了下来。
闹了这一场,待到我能行动自如已经是月余后的事了。
那日之后,谢明澜好像是真的被我这个小叔叔伤了心,未曾再来过,我着实清净了两天。
我虽未对旁人说过,但是心中一直觉得我这个侄儿吧……依我看,并不是当明君的料,只是太子时洵去得早,又只有他一个儿子,没得选罢了。
而这个惟一的儿子,其实也与太子时洵并不亲厚——当年谢明澜诞下之日,玉和的师父就曾舍命进言,这个孩子命格太锐,会方了谢时洵的寿。他说完,就丢了性命。
而后……
我拨了一下膝上斜架着的柏琴,一声凄凉琴声应动而响。
而后,果然应谶。
我裹着大氅,倚着门框坐在东宫门槛上,门槛内外都是空荡荡的,伺候的人都被我打发走了。
这里自从太子时洵驾薨,便一直未有新的主人。
只是不知为何这里竟然还存着一张柏琴,藏在深处,让我手欠翻了出来。
这张柏琴倒不是小时候徐熙送我那张,依我看,它虽有些年头了,但做工用料十分精致上乘,绝不是徐熙送的那种市井随处可见的货色可比。
我望着明月,触及了一些心事。
去年今日此门中……
我随手拨弹了一首曲子,只是心思飘忽,又多年不动琴了,只弹得断断续续,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琴弦忽然一哑,我抚平琴弦,直到这院内又陷入寂静了,我道:“谁?”
一人缓步从阴影处步到月色下,他长身玉立,微揖道:“下官见殿下抚琴,一时未敢打扰。殿下恕罪。”
这人站得远,看不太清,但光听这么文绉绉的话,就知不是君兰和玉和。
我笑道:“苏先生,外面冷,快进来吧。”
这个苏喻也是无妄之灾,本来好好的按察使当着,仕途一片光明,就因为人家刚巧医术也好,便被谢明澜暂留在京内照看我的伤病,也不知以后是个什么前程。
苏大儒泉下有知,一定又会用那种熟悉的复杂眼神盯着我。
只是苏喻涵养甚好,心中怎么想的不知,他面上却是对此大不以为意,得体得要命。
苏喻为我照例诊脉过后,又温言问了些类似“恢复得如何了”这类旁的,最后嘱咐了不可饮酒等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