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地上有带着香味的花,有巨大的美丽的城堡,有各种各样裁衣服和卖首饰的店,美丽的少女们穿着裙子挽着她们英俊的情郎。这些都是老祖母告诉我的。”
于是巫师被噎住了,他想了想,还是告诉她:“可你忘记了我告诉你的,陆地上有美丽的城堡,也有吃不饱饭的穷人。有愚蠢的国王、充满嫉妒的王后和严苛的法律,美丽的少女们挽着情郎的时候,她们的母亲可能做着纺织女工,她们的父亲可能正谋划着怎样把她们换个好价钱。大臣们尸位素餐,商人们阴险狡诈,谋划着吸干子民们的最后一滴血……还有横行王宫的骗子……”
“对了,我亲爱的小公主,你这样高贵的身份,放在人类世界是必须要政治联姻的,弄不好,还必须吻一只青蛙……”
小人鱼公主愣了愣,然后飞快地跳过这个话题:“巫师,那你为什么要来到这冰冷的海底呢?”
“因为一个无聊透顶的游戏?
巫师好像藏着一袍子的秘密。
小人鱼公主喜欢他的秘密,这让他有一种不同常人的气质。
“巫师,你见过我花园里那个大理石雕像吗?”
“一个英俊的男人,”巫师道,“你为什么不喜欢一个雄性人鱼,而非得找一个雄性人类呢?”
小人鱼公主眼含憧憬:“因为人类拥有不灭的灵魂。”
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巫师继续嗤笑道:“灵魂这种奢侈品可不是每个人类都有的。”
确实有人类拥有伟大的、不灭的灵魂,可这也是极少极少的一小部分人类。
剩下的凡夫俗子们庸庸碌碌,灵魂或许是一堆渣滓。
“那你呢?”小人鱼公主问。
“我啊……”
像破碎的玻璃镜子?碎成一片一片的。
巫师想了半天,又觉得矫情,于是就说:“我啊,是个空壳子,没有灵魂那种东西。”
小人鱼公主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巫师就笑。
“喂!你这样说话没人会当你的朋友!”
“你勉强算半个朋友吧。”
“半个!?”
巫师说出了一个文豪说过的话:“只有明码标价的坏蛋才是我的朋友!”
“那我为了你当个坏蛋!”小人鱼公主笑着游开。
她游得太急,被褐色的海藻缠住了鱼尾。
“傻子。”巫师坐在铁锚上笑。
他脚下的海蛇也在笑。
似乎连抱着宝箱的骷髅也在笑了。
两个骗子来到了王宫。
他们自称是最好的裁缝,要为国王裁一件独一无二、世所罕见的新衣。
“尊敬的国王,我们会让您在游行上穿上最美丽的新衣,向您的子民们展现您的尊贵与威严。”
他们穿金戴银,个头矮小,看起来滑稽极了。
国王矜持地同意了,他给了两个骗子最好的生丝和金子,企图用新衣分辨出他的大臣是否称职,他的子民是否愚蠢。
王后是不信的,毕竟这么滑稽地打扮自己的人又有多好的审美观?怎么能织出最美的布料?
她不管国王怎么折腾,也不管裁缝拿了多少根金线多少根银线和多少颗宝石,她只是坐在宫殿里问她的宝贝镜子数十年如一日的问题。
“魔镜魔镜,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她不像是嫁给了国王,而像是嫁给了魔镜。
“我高贵的王后,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当然是您,您比所有的花朵都要娇艳动人,所有的人都将跪伏在您的裙下,虔诚地亲吻您脚下的尘土。”
于是王后也满意了。
另一个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城市里,夜莺正在歌唱。
“我也要画,画一幅妖怪的画,画地狱之马。
听说谁喜欢夏季的花就会在夏天里死。
我喜欢蔷薇,不过它四季都开花,所以喜欢蔷薇的人就会春天里死,夏天里死,秋天里死,冬天里死,得反反复复死四次……”
我不相信这个世界。只有明码标价的坏蛋才是我的朋友。
人要活着,人要活着。啊,这简直是叫人难办得要死的大事啊……
或许只有远在海底的巫师听得懂夜莺暗号一般的歌词。
毕竟那是另一个世界里,反反复复死了好多次的太宰治的句子。
或许夜莺只是闲得没事,想起了那个和太宰治一样的朋友。
第50章 格林、安徒生和王尔德(三)
“巫师, 巫师, 我明天就要过十五岁生日啦!”
巫师抚摸着她的长发, 笑道:“恭喜你啊,我的小公主。”
于是小人鱼公主就沉浸在巨大的幸福和喜悦中了。
她的头发上戴上一个百合花编的花环, 不过这花的每一个花瓣是半颗珍珠。八个大牡蛎紧紧地附贴在她的尾巴上,来表示她高贵的地位――这是她的老祖母特意为她的十五岁成年礼准备的。
而她等待着太阳落下再升起, 这个过程似乎极短,又似乎像她的这十几年的生命一样漫长。
那时候她坐在沉船边看着巫师无聊地调试药剂, 才觉得时间又变短了。
“巫师,这些药剂是干什么的?”
“恶魔的礼物。”巫师说。
她想着这些话,从深海浮上水面。
她快活极了。
远处传来一道雷声,海燕在雨中飞翔,像黑色的精灵。(注)
“燕子, 你在干什么呢?”她喊。
“我在吟诵战斗的宣言!”
“有什么意义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足够欢乐, 并且欣赏自己的勇敢!我从雷声里听出了匮乏, 听出了希望!”(注)海燕喊道, “美丽的公主,您又在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小人鱼公主边喊边笑, “我就是快活!我成年了!我浮到了海面上――不是偷偷摸摸的!哦,天哪!简直不可思议!”
暴风裹挟着白浪, 把它们摔成尘雾和飞沫,乌云压顶,这两个家伙却不同常人地表达着自己的欢乐之情。
雨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 小人鱼公主却想放声高歌。
她开口,像是要为海燕唱一首奏鸣曲。
那柔美却欢乐的歌声掺杂在风雨里,带着独有的海洋的气息,温柔包容,又夹杂着花季少女的情丝,飘渺灵动。
风里带着咸味儿,她甚至感受到了自由。
“哦,我的天哪!”海燕喊。
小人鱼公主还在唱着她的歌。
“天哪!远处那艘船沉下去了!”
歌声戛然而止。
她微微张着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人类沉船的现场。
或许我应该过去救人?她想。
于是她又潜入水里游过去,避开砸下来的船板――这艘船的龙骨已经断了。桅杆也像芦苇一样折断了――虽然她并没有见过芦苇长什么样。
沉在水中的有一个衣饰华丽的少年,看样子,这家伙绝对不超过十六岁。
他在巨浪里闭着眼睛,像风里的叶子一样随波逐流,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快不行了。”小人鱼公主想。
她把他的头托起来,托到海面上,顺着海浪,想让暴风把他们带到海岸上,随便哪个海岸。
她是海的女儿,所以她根本没有在巨浪中沉浮的艰难感,她甚至还有余力观察这个少年的面貌――和巫师一样乌黑的头发,英俊的脸,像是她花园里的那尊大理石雕像。
巨浪把他们送到了一片陌生的海岸。
她把他放在金色的沙滩上,沙砾细碎柔软,她把少年额前的头发拨向耳后。
“这可能是一个王子,”她想,“巫师说在这个奇异的世界,判断一个人的身份不能依靠华丽的衣服和首饰,而是得依靠判断他的脸是否英俊美丽――真是奇怪的观点――不过我相信他――我是他的朋友,也可能是唯一的朋友。”
可怜的巫师。
她喟叹了一下,又开始观察这位疑似王子的少年的脸了。
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确实与她日日得见的大理石雕像相似极了。
她眨了眨矢车菊般的蓝眼睛。
她轻轻地俯下身子,再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她吻上了王子的额头。
远处似乎有人类走来了,那边似乎是一个修道院,或者是一座神庙,似乎种着一种高大的树,那种树可能叫棕榈。
她又回到海里,用礁石挡住自己,悄悄探出脑袋。
一个年轻的女子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