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85)

作者:布洛卡区 阅读记录 TXT下载

“程声,你住院都不告诉你爸妈一声?还是你妈跑去你公司找不到你本人,来来回回的问才问出来你一声不吭跑来住院……”

话没全说完,两个中年人停在原地不再往里走——病床中央躺着自家儿子,脸色白刷刷,坐在旁边拉着他们儿子手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抬头看到他们仍然是副波澜不惊的表情,给人一种冷冷淡淡的印象,可偏偏鼻子耳朵上扎着能反光的钉,大冬天里却是夏天打扮,一身搞艺术的行头,怎么看怎么和程声格格不入。

他们几个人视线在空气中冒火星,心里清楚发生着什么事,几道目光你避我闪在半空中拉扯了几来回,谁都没贸然开口。

这是张沉第一次见程声父母,两个眉清目秀的中年人,从哪里看都比同龄中年人年轻不少。程声爸爸穿着件暗色的羊绒大衣,头发梳得整齐,染得乌黑,一根白发都找不到,面颊嘴角有些许不算太深的皱纹,比前几天留下荣誉证书一跃而下的张立成体面百倍。

张沉再把目光挪到程声妈妈身上,她比老程看起来年轻得多,保养得像程声亲姐姐,眉眼斯斯文文,脸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皱纹,连走起路来也慢条斯理,只从门口走进来几步里也能叫人明了是个大家闺秀。

张沉挨着病床,被窝里拉着程声的手没松开,礼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主动和他们打招呼:“叔叔阿姨好。”

他这样坦然反倒衬得对面两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不自在,程声妈在他身上若有似无巡视了好几来回,摆着手要他坐下,却不和他说话,反而问病床躺着的程声:“这是?”

程声看了看身旁已经坐下的张沉,没回答,也没往爸妈那处看去,盯着张沉的眼睛一动不动,突然伸出手指往自己嘴唇上指了指。

他不确定张沉是否会任由自己为了在父母面前挑明关系而瞎来,指到一半忽然后悔,但犹豫的手还没挪下来,旁边的张沉就俯身凑近他的嘴角,在上面点了点。

面前马上传来一声来自中年男人不自在的轻咳,张沉没管谁咳嗽谁盯着他们看,接着又拿额头碰了碰程声的额头,提醒他:“还有两个小时护士就要来领你去治疗了。”

程声点头,回盯着他的眼睛,小声地笑。

再回头时程声看到爸妈全侧过头不看他们,脸上挂着副受了惊吓却硬要佯装镇定的表情,程声刚宣誓完主权,心满意足,主动朝爸妈介绍:“这是张沉,你们应该都听奶奶讲过。”

他们当然知道张沉是谁,是把他们宝贝儿子害成现在这幅模样的罪魁祸首,两个人平日里都是大度人,却实在没法和张沉和平共处,谁也不主动跟他说话,除却刚进来那几眼和一声招呼再不拿正眼看他。

一直没见到儿子的程声妈搬来张椅子坐到程声另一边,无视对面的张沉,隔着另一张单人床拉着程声絮絮叨叨,一会儿念叨程声不懂事,怎么能自己来公立医院挂号看病?一会又嫌单间病房太小,该找个经验最丰富的私人医生来家里治疗。

程声攥紧了些被窝里拉着自己的手,刚开口说出一句阻拦妈妈的话,床尾正对的老程马上出声喝止他:“你多大了还不懂事,你妈已经多久没见到你了?她说你几句就老实听。”

程声看了眼床边的张沉,有些煎熬,反倒张沉明显一副不在乎的模样,靠着床津津有味地听程声爸妈怎么训他。

老程背靠墙,眼睛随张沉一举一动走,张沉无论神态还是动作,对别人的无视和敌意皆坦然,没有表露一丝不愉快,像是拿这样的情形当作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一部分。他再去看程声,发现儿子脸上的却表情从未这样谨慎过,时不时回头看张沉,一听到不对劲的话立马摇起对面人的胳膊,好像怕他因为自己受一丁点委屈。

老程直视面前和自己认知中大相径庭的儿子,主动开口向张沉抛出今天第一句正式的话:“小张,我们一起出去抽根烟?我想和你聊聊。”

对面母子俩瞬间停下絮絮叨叨的闲谈,程声扯了扯张沉的胳膊,不想要他和老程待在一起,但张沉很快直起身,松开他的手,说:“我也想和你爸聊聊。”

两个男人并排穿过走廊下楼,老程比张沉矮不少,看他要稍稍扬起下巴,远看颇有些瞧不起人的意味。路上两人没搭一句腔,老程只是时不时看看身边这个年轻人,内心惊奇打碎他儿子的竟是这样一个人。

他们穿过狭长的楼道,老程忽然想起自己整理程声卧室时无意中翻到的日记本,自己逼他从小练书法练出一手好字,可这一手遒劲有力的字竟全浪费在情情爱爱上,老程随便翻到一页,里面第一段写:从他家离开时我偷走两块香皂,以为能留住一点他的味道,可回来才发现它们擦在我身上是不一样的味道,我很失望,我应该偷他两件衣服回来。

隔了没两行又是一大段,笔迹断断续续,透过这字都能看出写字人颤巍巍的手如何握笔,纸上写着:爸让我多跟女同学交往,接连不断给我介绍他看得上的姑娘,我知道他什么意思,他怕我喜欢男人的毛病改不掉,想让我毕业就结婚,顶着家庭去读博,博士毕业回来留在大学里,做他自己没坚持到底的科研事业。可就在这一晚,我忽然做了一个梦,我又梦到他了,只不过这次我们在大学里相遇,没准是上辈子或下辈子的事,他还是我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我理所当然再次对他一见钟情,然后我们顺理成章相爱。大学是个适合发展爱情的好地方,无忧无虑,可惜我们这辈子没有机会。

摸着这本日记的手气得发抖,老程强压着想撕掉这些糟乱东西的想法,又翻到下一页,里面写:原来已经到了九九年,可我怎么还在想九七的事?我昨晚又做梦了,梦见他慢慢凑近我,当他的鼻尖快挨到我鼻尖上时,我看到他忽然笑了,他平时并不笑,因为他的生活里很难有值得开心的事,但我总会在他面前做出些令人发笑的举动,也算作我身上一种值得庆幸的特殊能力。梦里他像从前一样离我那么近,朝我脸上吐烟圈,我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也不足以形容。再醒来时窗外已大亮,周围空荡荡,厚被子被我踢下床堆着,我没管这堆棉花,抬头往窗外白茫茫一片看去。外面飘着鹅毛大雪,我看雪,忽然发现我不知道他冬天穿什么衣服。

这叠厚重到难以承受的日记描述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形象,让人抓不到正形,老程理所当然对自己儿子日记里写的人产生极大的好奇和隐秘的厌恶,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身旁的主人公,看他和程声截然不同的长相和打扮,忽然道:“你和我儿子气质很不一样。”

张沉和老程想象中的人不一样,他在年长者面前依然游刃有余,等两人走到医院后门的围栏旁时甚至自然地给他掏烟递火,完全没把他这个长辈身份放在眼里。老程没有拒绝,嘴上叼着烟,接过张沉手里的打火机,刚点燃烟头就听到旁边这个年轻人说:“您还能看出气质来?”

“当然能。”老程把打火机还给张沉,收回手时笑了:“我这辈子眼里最不缺的就是各式各样的人,当官的、做生意的、带孩子来上访的,我什么样的人都见过。”

这是句实话也是句狂妄话,一旁的张沉点头,侧过半张脸来看向老程,眼里有股若有若无的挑衅情绪,他问:“您把我单独叫出来想聊什么?”

“聊我儿子,不然我们之间有什么能聊?”老程低下头,猛抽好几大口烟,等一缕缕呛人的烟雾从口鼻散干净,才重新开口对身旁的张沉说:“我儿子原本不会变成今天这样。他小时候淘气得不得了,每天在外惹是生非,我被调去外地工作好一段时间,刚回来就听他妈妈给我打小报告,说有一晚发现程声蹲在砖墙底下抽烟,呛得满脸眼泪,他那时候才十四岁,压根不会抽烟,是在偷偷学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他从小就向往这些出格但不入流的事,有一段时间他迷文艺片,跑来跟我说:爸,我以后也要找一个丧里丧气、不说人话的姑娘当女朋友,他觉得那样的人很迷人,后来他不知道中了谁的邪跑去组乐队,玩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音乐,我问他你玩的这些音乐核心是什么,他告诉我是自由叛逆,我又问他,你还不够自由不够叛逆吗?你去看看普通人家小孩,哪个有你自由叛逆?你还要自由到哪里去?他梗着脖子大半天憋不出一句话。这些事都发生在他十八岁以前,我这个当爸的能理解,男孩青春期里的自以为是和狂妄自大不足为奇,我以为这只是个成长阶段,未来他总会成长为一个成熟可靠的男人,但没有,你把他通往成熟的路一刀斩断,彻底毁了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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