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废物,没有及时找到他。
她跪在地上咳嗽,一时之间连她在长生殿这件事都忘记了,无所谓冯虚了,无所谓什么长生蛊了,她咳得撕心裂肺,嘴角溢出了血丝,双眼通红宛若恶鬼,却没有流出一滴泪来。
“起来吧。”有人说。
我娘将头牢牢地抱在胳膊下,就像是小时候躲避她爹揍她那样,仿佛这样,就能护住自己一样。
“起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看看。”那个声音又道。
我娘一声不吭。
“去看看你曾经的老师,冯虚。”那个声音又开始说话。
我娘愣愣地从地上抬起头,她嘴里面俱是血腥味,嘴边溢出血丝来。她看向来人,来人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紫色的官府,身上带着很重的官威,他眉头有些微蹙,似乎是有些不满。
我娘宛若木偶一般从地上爬起来,手里还拿着那张长生殿的地图。
来人挑了挑眉,从我娘手上将地图拿过来,扫了两眼后正了神色,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面容请举却失魂落魄的年轻小道士,小道士的形象实在不好,像是死牢里即将上刑场的那些犯人,眼中看到的未来已经全然没了路。
他嗤笑了一声,“好了。本官不知道你是怎么了,但是你且随我来吧。唐明旭交代本官今日好好照看着你,让你了解一下你掺和进了一件什么样的事情里。”他掸了掸袖子,转身往一座宫殿走去。
我娘没了焦距的眼睛慢慢聚了神,可看世界却是一片红色,她使劲揉了揉眼睛,那颜色才稍稍消了一点,她呆了半天才好容易想明白刚刚这人和自己说了什么。她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她觉得她现在的状态不对,脑子转的很慢,很多问题绕在里面快要炸了。她无法自己思考,于是畏畏缩缩地跟上了前面的人的脚步。
前面的人将她引到前面那座宫殿,我娘呆呆地看着这人扭开了墙上的一处灯台,“轰隆”一声巨响后,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来。
我娘觉得她该明白些什么,可是她什么都想不明白。
两人往下走,他们踩着楼梯一点点往下降,鼻尖萦绕着香料的味道,这种味道随着高度的下降越来越浓重,最后压得人几近窒息。
下了台阶之后,那人又摸索着打开一道暗门。
有光从那道裂的越来越开的缝隙里刺了出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对这个世界的召唤,我娘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从刚刚开始,她的脑子就一动不动,光是控制住自己不留口水,此刻,就耗费了她全部的力气,她隐约觉得这样不好,但她有些控制不来自己。
来人在那道缝足够通过一人的时候就闪了进去,我娘吸了吸分泌过剩的口水,吸了一肺的血腥味,她呛得咳嗽了两声,眨眨眼缓过来,蹦跳着跟着进了那条缝——像个小孩子那样欢乐。
缝里面,那股浓重的香料味仿佛代替了空气的存在,让人喘不过气来。我娘较劲似的狠狠喘了两口气,引来了前面那人的注视,我娘马上乖乖站好,像是犯了错等待教训的小孩。那人似乎是感觉有些不对劲,但也没太过在意。
“冯虚,就在前面。”
我娘眨眨眼看向四周。这是一座很大的地宫,如果她还能清醒地思考,她大概会对比一下地宫和长生殿的大小,但她现在没这个能力。所以她只能睁大眼睛将眼前所见尽力印在眼眶里。
尸体,全部都是尸体,整个大殿——除了尸体和用来照清楚这些尸体的夜明珠空无一物,这些尸体大多是干尸,泛着浓郁香气的干尸,上面缠着一圈圈的布条只露出一张脸来,脸皮紧贴在骨头上,完美地描摹出了头骨的形状。少部分尸体连干尸都不如,四处支棱起戳穿了皮肉的骨骼。
我娘又揉了揉眼,那铺天盖地的红色似乎又淡下去些,可还是迷迷蒙蒙地看不清。
她顺着前面那人的指引,延着头碰头、颈交着颈的干尸群往前走,一直走到整个地宫里唯一一具森森白骨前,白骨旁还立着一架女尸,也散发着同整个地宫一样的香气。我娘没看那具白骨,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它旁边的女尸,这尸体面目似乎有些眼熟,可皮相干瘪下去太多,或许是曾经见过,但有些分辨不清了。
她又将目光转向了白骨,白骨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黑色勾着金线锦鲤的衣袍,骨骼宽大但秀气,一瞧着就是生前身姿轻盈的人,我娘又眨了眨眼,那如火焰般的血腥红色宛若海潮一般急速涌退。
就像是惊蛰时节,万物猛然苏醒那般,她猛地回过神来。
她似乎做了一场梦,如今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她旁观了自己向着一片黑暗走去,看向那具白骨后,似乎有人在身后拉了自己一把,魂归之后,才明白凶险。她勾了勾唇,眯了眯眼,压下了心中那一片狠意,她眯着眼睛瞧向面前的白骨,动作总算是流畅起来,却又仿佛一台旧机器重新启动般透出疲累。
她没回头,跪在白骨前,问:“先生如何称呼,是唐明旭为我留下的引路人吗?”这人明显帮着唐明旭,可是又穿着一身官服,紫色衣袍证明着他身份起码三品起步,和上次那个逞着凶相的太监不同,这次可是实打实的官,这么大的官留在长生殿,怎么想都不能只做个可有可无的监督机器,很有可能是朝廷派下来的操刀手。
这操刀手和刀子搅在一起,那坑的不就是雇刀手的人吗?
我娘琢磨着,和唐明旭那拗翻棋盘的动作对上了,果然,这几个家伙搞的是他妈的大动作。
心下清明过来,我娘脑子便又活跃起来。她背上密密麻麻地渗着冷汗,刚刚那种醒不过来的感觉实在是瘆得慌。她细细想着眼底下掠过的那些干尸,再想着宋灵仙曾告诉过自己有关“长生蛊”的病发状况,将冯虚来长生殿和长生蛊的时间线重新调整,再加上当年卷宗记载的尸检报告,最后把黄衣子那“长生殿”的筹码加上,零零种种汇成了整件事最初的模样。
我娘抽了抽嘴角,这事儿再次发酵,指不定还和自家有着不清不楚的干系呢。卷宗记载着的尸体的虫咬痕迹,分明就是长生蛊暴动的体征。她又想起了自己十二岁时干过的最后一次离家出走,那个挂满白绸的灵堂,与灵堂白烛照耀下他爹那张含着怒气又晦暗的脸。
当初唐予将那群蛊族人放走,在朝廷追杀下不知所终,我娘将视线移到白骨的头盖骨上,盯着那骨头,似乎想从上面再看出当年那张清俊如风的熟悉的脸来,她很确定当年他们家绝对搞不出来“长生蛊”这么高端的东西,那么带来长生蛊的,只能是这位不归山的——冯虚先生。
她脑海中千回百转想了很多,也其实不过几息之间,后面那人听他问话,回道:“本官是当朝右相,洛玉树。算是唐明旭为你留下来的引路人吧,如果你这么讲的话。”
我娘将膝盖上的灰扫开,从地上站起来,回过身将视线投向一旁以干尸为背景的洛玉树,他说:“老实说,一开始唐明旭将你和你师父定成我们这局的一部分,本官还有些犹豫。”洛玉树背脊挺直地站在那里,“现在,本官倒是相信你们的能力了。连长生殿的地图都能弄到手,还详细的标注了密道入口,的确很厉害。”
洛玉树夸着人,我娘心里却没一丝欢喜,“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洛玉树似乎是有些惊讶她会直接问,但毕竟是官场混久了的人,片刻便接口道:“这事不该由本官讲。之后你自会知道。”
他顿了顿道:“本官保证,此事也不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你尽可放心。”
我娘嗤笑一声,不发表任何意见,“不知能否有幸知晓先生在局中的位置。”
他两站在一片干尸里打着机锋,此情此景看着实在是有些诡异。
洛玉树冲她做了个向外请的动作,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位置,要是实在是想定个位的话,大概是个弃子吧。”
我娘顺着他的动作往外走,她这么多年来寻找的崇州之事的真相似乎就这样爽快的在她面前剥落了面纱,并且引着她进了个更大的牢笼,“弃子?右相大人就算不想告诉我,也不必弄这样可笑的话搪塞小人吧?”
洛玉树走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往外走,听到这话露出个笑来,因着他那张官面多少流露出了老谋深算的意思,说得话便愈发显得不可信了,他没回我娘这话,转移了话题,“听明旭讲,你从洛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