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身后,长长的因突袭造成的黄土泛起的痕迹落在烧焦的黑色土块间分外明显。
相持,似乎有了一段时间了,不再有对话,也没有动作,一切看起来都像是禁止了。
霍云眯了眯修长的眼睛。
“顾大人啊,顾大人……”先说话的是刘广仪,或许是因为过于虚弱,或者此时的蜀华道太过辽阔,刘广仪颤抖激烈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就被吞没了,这两声“顾大人”一丝也没有传到顾四海的耳中。
此时的顾四海,眼中一片死寂。
“顾大人……有什么话好好说……胡成侯虽然身犯重罪,但是获罪与否,是重是轻,自有皇上定夺,朝廷发落,顾大人啊,您饱读圣贤书,可不能做这糊涂事啊……顾大人啊,请听下官一言,撤去家兵,放了胡成侯,哦不,胡大人回朝廷为是啊!”孙象法也跟着大声喊道。
顾四海仍然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一射之外,众人的包围圈内,一身夜行衣打扮的胡成侯侧着眼看了看进来的四个人。
半晌,只听得他问道:“那个年轻人……你是谁?”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话说刘广仪和孙象法因为所居驿站离蜀华道相近,故临危受命,被丞相管兆旌当机立断,指往蜀华道,意图说服顾四海,能够放掉被围困在蜀华道中的胡成侯。
听到消息,一来是有命在身,二来也是因为多年同僚,刘广仪也顾不得自己尚在病中,慌忙召集众人赶路,直奔了蜀华道中来,却正巧遇到了顾四海的家兵已将胡成候层层围困于内。而出城捉拿胡为添的御林军此时也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顾四海和胡成侯等人围在了里面,可惜中有胡成侯成为人质掣肘,几次尝试,始终不敢贸然上前,僵持的局面就此形成。
胡成侯虽武将出身,奈何有了年岁,几个时辰战下来,身边仅有的四个随从已经尽数被杀,就连自己身上也中了深浅不一的数刀,鲜血直流,拿在手中的刀微微抖动,浑浊不清的眼眸看着众人,直到看到了包围圈外的四个人。
胡侯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刘广仪、孙象法、御医李乾,他都能认出,那另外一个人呢……
另外一个人是谁?
胡成侯觉得大概是自己战得太久了,眼睛都被血模糊住了,不然这个人为什么自己不认识,不认识……却又为何觉得如此熟悉?仿佛是在哪里见过吗?昨天吗?一个月前吗?还是……
用手用力抹了抹眼前的血糊,胡成侯死死盯着这个站在最边上的年轻人。
“你是谁?”胸口有说不出的压抑感,比之前眼前晃动的无数把刀剑还来得让人压抑,刀有形,而人无形,人心更无形。
霍云没有回答。
“你是谁?”胡成侯再次催促道。
霍云始终未答,他不想回答,他并没有什么话想和胡为添说,一个字都是徒费……
胡为添,这个曾经赫赫扬扬不可一世的胡成侯如今已经走到了绝路,一条由自己亲自设计的绝路,这个结局……其实早就注定了不是吗?
从他在狱中收到胡妃滑胎继而被打入冷宫的假消息开始,从他认为自己大势已去冒险越狱逃走开始,从苏锦衣乔装出城以算生子一把火燃了蜀华道开始,或者更早些从他胡侯逼迫沈三年收购陈粮开始,又大概是从他想保住裘凤城的江山一意孤行追杀翠姜开始……
还有……是啊,还有……还有从他胡为添的军马踏破云崖郡的那天开始,这个结局就已经在路上了,从未能,回头。
霍云笑了,只是这笑在心中,笑到无声……没有人看到,也没有人听到。
刘广仪还在拼命地大声地劝告着。
荒原上还有偶尔焦枝折断的噼啪声响。
只是这一切早已成了背景。
霍云目色清淡,抬起头来望了望天空,有几只雁自远远的林稍经过,转眼便不见了。
他的眼眸便如同今日天空的颜色。
“胡为添,我再说一遍,快将那东西拿出来。”草木灰飞散的荒野上,顾四海面目颓废而急切,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不止。
胡成侯干涸的喉结滚了滚,又滚了滚,仿佛完全没有在意顾四海的命令,他一直在说着什么,又一直说不清。
“好,既然你不肯交出来,那今日……今日……”顾四海脸上已现决绝,不过转瞬生欲尽灭。
箭矢,仿佛无数飞出的催命符!不过瞬间,飞雨流星般尽数没入胡侯的身躯。
就如一具行尸,胡侯在身中十数箭后口中的鲜血喷洒,在嘴边鼓起无数粘腻的泡沫,诡异而鲜红,可是他仍向前走着……
风过,胡为添在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十数步之后,轰然倒了下去,倒在了焦黑血红之间,就像一棵被风拔起栽倒的树,露出无数狰狞的张牙舞爪的树根,伸直的手臂在空中舞舞着尘土。
他指的方向是刘广仪他们站立的方向,所有人都当胡为添在做最后的求救。
只有霍云知道……胡为添是在指向自己,只是,他再也走不到了。
御林军一拥而上,迅速制服了顾四海和他的家兵,但是没有人再去看一眼胡为添,再去在意他的死活,就像一部闹剧的落幕,没有人愿意回味其中枯燥甚至恼人的情节,自然也不会有人愿意凑近过去,听听他喷着血沫的口中,最后的陈词。
只有风知道。
除了风,还有霍云。
霍云知道,胡为添其实是在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霍惜彦。
后来,翠姜问起过霍云那天的事情,问他胡成侯究竟说了什么?她躲在大树的后面,完完整整看到了这一切,她一直在注意胡成侯,但是看不清他的口型。
“我其实也并不十分像我的父亲,他们说,我更像我娘。”霍云笑着对翠姜道。
御林军将顾四海和他的家兵带走的时候,队伍经过了刘广仪四人的身侧。顾四海注意到了霍云,他正径直走到已经僵硬的胡侯身边,低头观察着什么,又伸出手探了探他的衣衫。
顾四海站住了……已经枯萎的眼中忽然蹦出了几分希冀,他看到霍云起身,冲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眼中老泪四起,顾四海紧紧抱拳,重重拜了下去,。
夕阳,西下……
一切复安静了下来,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御林军大宛马粗壮马蹄激起的尘嚣已落尽,就连荒原上烧焦的味道也薄淡了。
“你为什么要引着顾大人走这条路?你是知道的,虽然胡侯其罪当诛,但是顾大人这样滥用私刑,诛杀逃犯亦是会被国法不容的。”夕阳下,翠姜清秀的面庞有些激动又有些苍白。
“是吗……”霍云道。
“不得不承认,你的谋划确实高明,想来胡侯致死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死在了谁的手中。就连顾大人明日获罪了,想来也还在感激你寻到了算生子,还与他顾家子孙了呢。”翠姜拢了拢自己的臂膀,觉得有些冷。
目光始终停留在高远之处,霍云没有答话。
翠姜转身而去。
“翠姜。”走了三四步,翠姜听到霍云唤她,停了脚步,她知道自己想听他解释,一直想听他解释,听他说自己这样做是有苦衷的,或者干脆说他是无可奈何,又或者不能控制局面的形成……那样,她会少些难过,会努力释怀。
“你会去吗?”霍云道。
“啊?”翠姜不明白。
“你会去东靖吗?”霍云没有看翠姜。
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翠姜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不知道说会,还是不会。
时间仿佛停滞,又仿佛匆匆就溜走了。
“你说错了,翠姜。”霍云的声音恢复了一如往常的冷静。
“什么说错了?”
“都说错了。”霍云回过身来,夕阳在他身后,投来赤红色的光芒,“胡为添,清清楚楚的知道他死在了谁的手中。”
翠姜一怔。
“至于顾四海,他不是困在了我的局中,而是困在了自己的心魔里。还有……我也没打算将算生子交给顾家的子孙,这从来都不是顾家的东西。”一步步向田埂边走去,一丝留恋的气息都没有留下,霍云消瘦的背影在余晖中显得格外寂寥。
“你,你……”翠姜说不出话来。
是通透的人,翠姜知道自己的心,即便会害羞,但是自己知道,自从霍云从老枫山上救了自己,把他带回了端阳,她的心里便时时的,满满的,都是他,是那个虽然整天冷着脸,其实却温暖包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