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众人惊呼而不敢呼,只觉身后黑衣人纷纷围拢,气场之压已全然明了,中有敏锐之人忙看皇帝面色,以判断其状态究竟在不在裘凤游控制之中。
裘凤城没有什么表情。
正位之下,裘凤游身不起礼,目不斜视,仍旧跪拜着。
裘凤城剑眉深蹙,语出沉郁:“二哥,好歹也应在朕率众祭拜父皇之后再做此举吧,是不是过于心急了?”
裘凤游挺起身姿,并没有看皇帝:“谁说我是在祭拜父皇?我明明是在祭拜粟贵妃,实实敬佩这位用性命换了儿子江山的贵妃娘娘。可惜啊……可惜她用性命换来的江山,不过年余便要归还其主,还要落得个谋篡皇位的连株之罪!”
“你说什么?!”裘凤城龙颜震怒,他想到了裘凤游此举,却不想他竟然在反叛的同时要给自己加诸如此罪过,其心之险真是始料未及。
“皇上。”裘凤游慢慢站起身来,“这是臣最后一次称呼您皇上了,大梦总有需醒时,如今还请皇上早些醒来吧。来人……”
裘凤游此话一出便是发难之意,众人惊呼护驾之时竟是一时没有人真的上前,所有的人都知道,裘凤游从不是言出不行之人,一时心惊胆怯,人人自危。
眼见裘凤城危难即至,片刻却并未见有裘凤游的无大队人马赶至,只是自人群之中由几个辎衣之人簇拥着,走出一垂垂老朽。
第一百三十五章
话说众人见裘凤游道“来人”,皆知他要发难于皇陵,也深知一旦他成功,不仅裘凤城性命不保,在此众人皆是要丧身殒命才可保此篡位弑君之事最后只由裘凤游一个人一张嘴去向天下交代,交代成什么样子,又是怎样留史只由他自己罢了。
所以此时正是人人自危,惊慌不可言说,不想人群之中,竟有一老者被缓缓簇拥而出。
劲风过山岗,刚还晴光灿烂的天空,骤然阴霾,云积压压而下,聚在百灵山顶,中有闪烁不定之色忽隐忽现,竟是如书中所现异象一般应时应景。
“你是……”比之裘凤游的淡定自若,裘凤城已陷在无限的震惊里,急忙忙几步向前,全部目光锥在老者的脸上。
“三哥?!”比裘凤城更快几步,李记几乎是冲到了裘赫朝面前,眼中涌泪,手上抖颤,半日只能问出一句。
裘赫朝今日挽了发髻,自被囚禁墓室,终日不见阳光,裘赫朝的皮肤呈现死人一般的苍白无色,加之目光迟缓,全不负当年风采,此时淡淡咳嗽了两声:“恭乾王别来无恙啊。”
这一句“恭乾王”叫了李记一个激灵,不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抓住裘赫朝的衣摆。
身后……裘凤南的眼中此时复杂不堪。
“父皇,是你吗?真的是您,您怎么会……”裘凤城抑制不住眼泪,这一句“父皇”唤出,身后众人尽皆跪倒。
裘赫朝又咳了一声,也轻轻唤道:“城儿。”
“父皇。”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冲得意识有些不清,裘凤城本能地跪了下来,就如他年轻的时候每每见到自己的父亲一般,总是威压庄严先于亲近天性,好像只有这一跪才能舒展心中之惧,再抬起头才能对着父皇笑出来,“您竟还在人世吗?父皇,一年了,您在哪里?今日又为何在此?”
“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如今情势……”裘赫朝说着,目光不禁在人群中搜索开来,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掠过,直看到霍云时,裘赫朝一个踉跄,生生被人扶住未倒。
人群中,霍云淡淡一笑,天上层云倏忽裂出一缕天光,转瞬即逝。
“如今情势?”裘凤城皱了皱深浓剑眉,他在想父亲眼中现在的情势是怎样的?
“城儿,听父皇的话,你如今要听从你二哥的意思……你不知道现在……”
“父皇!”裘凤城打断了裘赫朝的话,他看到裘凤游的手下握紧了裘赫朝的胳膊,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向裘凤游的时候,目光已冷峻不可雕刻,口内慢道,“如果父皇的意思就是二哥的意思,那么朕就不必听了,而且父皇也请放心,咱们父子是不会受人要挟的!朕是大齐的皇帝!”
裘赫朝昏黄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犹豫,又游移着看了看站在一边的裘凤游,最终不得不转过头来直面裘凤城,仿佛有些叹息:“父皇?皇帝?你篡改遗诏,谋夺你哥哥的江山时,朕便不再是你的父皇了,你也并不是大齐的皇帝。”
“篡改遗诏?”裘凤城愣了,愣了也懂了,原来裘凤游说的‘谋篡皇位的连株之罪’果然是有出处的,也果然是谋划好的。
众人都被裘赫朝的话说得愣住了。
站在后排的翠少平举目看了看同样站在对面队尾的霍云。
霍云面如青霜,只轻轻点了点头。
“城儿啊,是时候把江山还给你的哥哥了,你放心,你哥哥答应寡人了,不会为难你,你仍旧是北扬王,你母妃仍旧是寡人的继后。”裘赫朝看着裘凤城,眼中几点急切。
有薄薄的汗从裘凤城的心尖上冒出来,凝结成一滴,落在五脏六腑里既冰凉又滚烫,烫得他不能忍耐。
“朕知道了……”半晌,裘凤城起身向后退了两步,目色尽红,有半分笑意蕴在嘴角,似乎在嘲笑,也似乎在自嘲,“这么说,父皇是已经在我们兄弟之间做出选择了?”
裘赫朝看了看裘凤游,又看了看裘凤城:“这本来就是朕的决定,当年是,现在依旧是,只有你哥哥才能承继大齐的江山,而且如今……”
裘赫朝话说了一半,又咽了下去,因为他看到了裘凤游的目光,冰冷而潮红,好似血凝结成冰一般。他不知道为什么裘凤游会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之前和自己说好了,要先平定云崖之乱,再谈江山社稷,可是就在昨天晚上,他来见自己,只是面无表情地放下了一句“他要收回属于他的江山”的话就走了,好像他的决定只是决定罢了,不需要自己参与意见。
而最让裘赫朝无奈的是——自己并无力反抗。
不过还好,他的决定依旧是有利于大齐的,裘赫朝想,为着裘凤游这个决定,他愿意随着裘凤游的意思去做。事实上,他也没有其他选择,裘凤南和他印象里年轻冲动的裘凤城都可能不是云崖人的对手,更何况裘凤南在知道自己还在人世的时候,没有选择自己……他是最先发现自己还活着的人,但是他走了,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无声的离开,这是对自己的宣判和不谅解,也是他们的决定。
一年的囚禁,裘赫朝觉得自己的胆识已经被困住了,困在了恐惧与愤怒的交织错落里,而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恐惧”逐渐占据了上风,那个经常重复在梦里的魔障,近来几乎夜夜都挥不去离不开,就连洪澜如谪仙一般的脸在自己的梦里都变得不再有笑容,不再有温度,不会轻声问自己:“你怎么样了?起来喝一碗姜汤吧。”
“先帝是不是糊涂了?皇帝就是皇帝,是名正言顺,金册金笔宣告天下无可叛驳的大齐之主,篡位之说何来?”人群中一人稳稳站出,声如钟鸣。
当所有的人都陷在震惊里。
当人们甩开了萧墙之祸的争端,甩开了先帝仍活着的事实给他们带来的震惊之后,一众人灵活的脑袋都被同一件事占据着,这就是——其实谁应该是真正的皇帝根本无关紧要,现在自己能够站对方向才重要!!此时自己站在谁的身边,裘凤城或者裘凤游,才是自己能不能活下来的关键。
而这样的决定谁敢轻易做出?
裘凤城,帝权在握,皇陵内外尽皆羽林卫,只要他一声令下,活过来的裘赫朝还会再死过去,活着的裘凤游也会死去,死无葬身之地。
可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是这样,为何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一个羽林卫出现?
裘凤游已经亮明了他的反叛身份,不,应该是“正统储君”的身份,甚至他都能把“死”了一年的先帝从坟里挖出来,来证明自己的身份,这是不是也意味着他对自己的身份已有了十足的把握,无论是昭告天下的身份,还是统帅天下的军队,都已有了十足的把握。
所以……怎么办?
怎么办还没想明白,已有人做了决定。
就是这一声,犹如天边惊雷炸开。
裘凤城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中书门下时兼枢密使的——管兆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