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展四肢,任凭摆弄,宋家昔日那个“小宴爷”宋宴又回来了。
这才是他的世界,他成人的地方,上下尊卑,超越性别,超越男女,自成一派体系,在刀尖上求存,活得纯粹,不谈情,不说爱,六根清净,争天夺地也敢做。
池谭水冷,冲掉一身污浊。
纪折柳从外入,在池边为他处理一身伤,“也姨在跟宋先生谈事情,她让你处理完伤再过去。”
宋宴闭上眼,听着他说:“身上不碍事,情殇最难过。身上脏了,可以用水洗,心里伤了,就用时间医。七情之劫唤红尘,六欲之灾称心魔,摒了三纲五常,隐去七情六欲,金珠不失,痛痒无关。”
宋家卧虎藏龙,医者医伤,无论刀伤亦是心伤。
宋宴睁开眼,嘴角乌青,眼神却清明,“这样的境界,有几个人做得到?”
纪折柳笑了笑,“是谁,做不做到,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宋家要你做得到。宋家出了手,你没有,也得有。”
宋宴笑了。
一顿打,将他的生死都打醒了。
宋宴睡了一觉,无梦无痛,实属不易,移步的力道都利落了几分。
要去红楼得经过一段外廊,走到尽头才能到。
这些年宋宴进出宋家,任何禁地对他都不设防,包括宋修的私宅。宋修的私宅对旁人而言是禁地,对宋宴不是,这是他的特权。
他走进红楼,宋修正坐在庭院与人饮茶,走近一听,俩人谈话用的是外语,再一听,稍稍沉了眼色。
这才是他的世界。
掠夺,杀戮,崩离,倾覆,才是他面对的。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凉。
宋修抬眼,看清来人,吩咐了几句,便把旁人打发。
那人下去,经过宋宴身边,对他点头行礼:“小宴爷。”
宋宴点了点头,表了一个身份该有的态度。
众人屏退,留下二人独处。
宋宴鞠躬道歉:“给您添麻烦了,请您原谅。”
活到这个岁数,还能有人管教,是福气。世间浑浊何其多,红尘心魔不饶人,天塌下来有人顶,是非对错有人教,被人拉了一把,救命之恩。
宋修温杯洗涤,将茶海里的茶倒入杯中,放到他面前,“知道自己麻烦,怎么不知道滚远点儿。我把你从文家带出来,下人称你一句“小宴爷”,你就真把自己当爷了?”
宋宴为近来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
“五千年读史,九万里悟道,没有格局观的人才谋人不谋事。你知道这次疆流的事落多少人口舌?时无止,分无常,当年你的母亲我无力保住,才被逐出宋家,那是卖阿姐,不是嫁阿姐。你宋宴十岁进宋家,宋家畜你,教你,育你,现在为了一个女人不惜利用文家姓走险关,不仅不知分寸祸及父母,还敢要生要死。这么矫情,做什么男人,去做女人好了。”
红楼雅致,院里的青石板不知何时被小雨打湿,更有邪风放肆想将湿气送进来。
“古代的典当台为什么设这么高?典开当,我为利,你救急,我不见你疾苦悲楚,你勿念我高抬贵手。自古人情世故最难办,宋家上下百千人,讲究的是江湖开阖,做的是活命买卖。失了江湖道义,犹如君子失德。德有失而后势无存也,什么意思?把握不好“情”与“利”,失了分寸,你连自己都保不住,何况是别人。”
气氛骤降,宋宴低下头,额前有冷汗渗出,“舅舅教训的是。”
宋修没有看他,反而将烹茶的小炉熄灭,起身在窗台前,扶手而立,“当年程家势大,一夕覆毁根基,舒澄清还能在其中摸爬滚打,是被逼出来的好资质。你在宋家十几年,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实力,我最清楚。我费心去教的人,至今为止也只有你一个,你有心站起来,将来这世界,必有你一席之地。”
雨汽湿而寒。
宋修说:“思慕一个人是好事,但不胜思慕,就不好了。心生幻象,便生无常,人心不正,难得清平。你手里的好牌,怎么打,全看你自己。”
字字珠玑,言之凿凿。世间多得是人事无常,至于谁是谁非,又有谁理得清楚。
宋宴心中的伤痛,好像在一瞬间有了出口。
宋修有心要保一个人,连情伤都可以复原。
同样的,存心起来,连宋宴都人生大乱,这样一个人,到底是好,是恶,无人能看得明。
☆、撑伞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地不过高低,天无非阴晴,很多事情就像戏曲的板眼,一板一眼,或是一板三眼,都有其条理与节奏。说一个人过得好不好,是一件平常事;说一个人惊不惊,看的却是心境。
暗伤连城,任何安慰的话都是无用的,只有将迂腐的伤口掩盖,透彻领悟到人生的无望,隐忍的成为命运的蝼蚁。
腊八腊八,冻掉下巴。
转眼到了腊八,舒澄清依然不见踪迹。
都说受过情伤的人通常会比较惨烈,轻者生活不能自理,重者身心俱损从此放弃人生。
伍寻樱在寒冷的冬天生下一个漂亮的女娃娃,宋其琛虽然见色忘义,但也不是一直见色忘义。但更大程度上,他只是好奇宋宴生活不能自理、身心俱损的样子。
但很可惜,他晚了一步。
宋宴毕竟是宋宴,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还有很多人等着他去找,所以夜深人静时他可以为情所困,但天光乍现,他还是得一眼一板的活下去。
如果他今生还想再找到舒澄清的话。
于是宋其琛前脚刚进梵策,后脚就被叫到了梵策执行人办公室。
“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么想我吗?”
宋宴坐在会客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看见了进门的宋其琛,阴阳怪气的开腔。
“你可能想多了,我是回来谋权篡位的。”
宋宴嘴角一勾,“母子平安吗?”
秘书推门送进来两杯咖啡,宋其琛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点点头,眼角泛着笑意。
“那就好,既然这样,你上线吧,有件事交给你去办。”
通常宋宴心情不适的时候指派差事都不会太好,比如深夜跨洋去谈判,比如调查对方漏洞。显然,这个时候宋宴的心情显然不太好。
宋其琛有些烦躁的抓了抓头,开始反思一件事:为什么这么没有眼力劲儿的在这个时候在宋宴眼前蹦跶?
“什么事?”
“查一查舒森。”
宋其琛心一惊,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宋宴面对着他坐,平常人穿白衬衫顶多算禁欲,但穿在他身上却能让一个男人都觉得漂亮。这种漂亮隐匿着杀性,既惊又艳,诱得人移不开眼。
宋其琛没有马上回应他,暗自权衡。
“若非舒澄清背后有人替她摆平了痕迹,我不可能连一点记录都查不到,有本事有动机为舒澄清做这些的,放眼望去,除了此人,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宋宴最近越发的没有耐心,再开口,声音充满血腥味,“舒澄清连伍寻樱生产都没有出现,要么就是她真的不想见我,要么就是她不能见我。”
宋其琛缓缓开口:“你想要做什么?”
宋宴嘴角一翘,“那么惊讶干嘛,我现在还不会做什么。”
以一种赶尽杀绝的攻势,“你在宋家十几年,我宋宴是什么人,你最清楚不过。在我面前玩花样这种没意义的事情,你猜我会怎么做?”
宋其琛权衡之下,还是开口相劝:“舒澄清怎么样也叫他一声哥哥,你要是毁了他,舒澄清可能真的不会回来了。人可以去帮你查,但你也别把动静闹太大,到时惊扰了各方势力,对舒澄清的处境不好,也难收场。”
“呵,在乎?”宋宴像是听见天大的笑话一样,讥讽入骨,“那正合我意,我是太纵容她了,才让她为所欲为。”
宋其琛还想说点什么,电话声起打断了他。
宋宴看着陌生的数字,迟迟不接通,整个空间陷入窒息的安静中,只有这个响声像催命鬼一样,一遍遍的重复。
他的私人电话,没几个人知道,思索片刻后,他还是接通了。
“文释?”电话接通,对方是一个低沉得像压抑怒意的声音。
宋宴皱了皱眉,“请问你是?”
“我看那越家的越荀不错,文少觉得呢?”
宋宴眼神沉了沉,心中乾坤已定,“什么时候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