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的护士发现了呆站在门口的陈放,主动带他进来帮他处理好伤口。水晶球碎屑被清理出来,细碎的一小堆,消毒的碘伏渗进伤口里,有点疼。
陈放道了声“谢谢”,笑了笑,意识到自己还知道疼,却又并不为此庆幸。
走出医院,沿路的店家都黑了灯,唯一亮着牌匾的是个破旧的小旅馆。
陈放走进去,门口的感应铃响了一声,柜台后的呼噜声被打断,肥胖的女人不耐烦地睁开眼,扫了眼陈放,一语不发地敲键盘,接过同样一语不发的陈放递过去的身份证。
说来好笑,无论多仓促,陈放任何一次出门随身背着的包里,都要装上他所有证件和必需品。这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习惯,像是潜意识让他随时做好准备,一旦决定某次从家里逃走就再也不回去似的。
他只开了个三小时的钟点房,被胖女人瞥了一眼,像是不满意。不过他没心思在意这些,到了房间里只感觉累,但偏偏异常清醒,闭上眼睛有各种各样的画面浮现出来。有时候是水晶球,有时候是路识卿,有时候是陈娆把水晶球砸到地上时狰狞的脸。
陈放躺在床上,后背靠着屋子里聊胜于无的暖气,丝丝寒意从关不严的窗缝里漏进来,像极了他那个破破烂烂的家。他打了个寒战,却没有伸手扯过被子的力气,只好整个人蜷起来,把衣兜里的小圣诞树模型攥在手里。
他原本是连那些水晶球的碎片也想留下的,说不定还有希望拼回去,又觉得希望实在渺茫,还有些扎进他的肉里,沾了他的血,即便拼起来也变脏烂了,索性就只留下了个小圣诞树模型做个念想罢了。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呆了三个小时,没人来要求他退房,可他还是很自觉地,在天幕上黑暗还没被撕破时再次投身进去。
路识卿家离这里似乎并不远,陈放走着走着就看到了路识卿上次告诉过他的标志性建筑,循着记忆就到了路识卿家的小区门口。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或许是来找路识卿的,可他暂时没编好突然到访的理由。而且这个时间,高耸的楼只有零星几户亮着灯,陈放看到路识卿家的窗户里漆黑一片,知道他绝对不可能醒这么早。
陈放看了眼时间,五点钟,他决定等路识卿家灯亮了或四个小时后再给他打电话,顺便在这段时间里想出一个合理又不让路识卿担心的理由。
路识卿在床上翻了个身,拿起手机看了眼,明明没有任何消息,他却觉得被什么悬在半空似的不踏实。
他整个晚上几乎在半梦半醒间,将陈放给他打电话时的语气声音翻来覆去剖析了几遍,没觉得有什么奇怪,又觉得处处奇怪。
陈放昨晚说明天会给他打电话。
已经到明天了,但是才六点钟,这个时间打电话过去大概会影响陈放睡觉吧。
可路识卿自己睡不着了,烦躁地起身揉了把鸟窝似的头发,拖拉着鞋在卧室来回走。
他瞄了眼窗外,天空刚要泛起鱼肚白,地面上多了层积雪,跟着天边泛起青灰色。路识卿感觉烦闷,走到门口,一手拍开了门框边的吊灯开关。
屋内骤亮。下一秒,手里的电话响起来。
路识卿被震动的机身吓了一跳,一看是陈放,又歪嘴笑了笑,感叹他俩真是心有灵犀得不得了。
“喂,放哥。”路识卿很快说道。
“你今天醒得好早。”陈放的声音有点小,被吞了一半在风里。
“你也是。”路识卿耳朵贴紧了听筒,风声愈发明显,皱着眉问道:“你这么早就出门了?有事情?”
“是有事情……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人陪你过年。”陈放很没底气地说道,有点紧张,似乎拿不准这算不算回答了路识卿的问题,又很想得到路识卿的回答。
“还和往年一样吧,我妈不可能回来的,我爸更不可能。”路识卿先给了陈放回答,又折回到自己的问题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啊?是有什么事?”
陈放没立刻回答,好像在积蓄勇气一样,停顿了片刻。
“喂?”路识卿只听见话筒里的风声,有些急切地问。
“我……我可以来陪你过年吗?”陈放说。
“你来?”路识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窗户打开一边向外张望着,一边在电话里问道:“你在哪?是你来了吗?”
“嗯。”
陈放给出表示肯定音节的同时,路识卿的视线拨开灰蒙的空气,看到了小区门口一动不动杵着的单薄人影,像落在青白色的雪地里的一颗种子。
“我在你楼下。”陈放融在冷风里的声音终于带了点暖和和的笑意,“我看到了,你在窗口看我呢。”
第40章 你真的很不让人放心
“我靠,你等等。”
路识卿在电话那边留下这样一句话之后,陈放再没听到他说话,随后是一阵窸窸窣窣和听上去很急切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像是在下楼梯。
路识卿家住十二楼。
等到听筒里的风声和耳边的融为一体,几分钟后,陈放看到了路识卿直直从小区门里跑出来,只穿着拖鞋,裹着件长到小腿肚的羽绒服,还露了半截小腿在外面,脚腕突出的关节被冻得有些红。
“走吧,回家。”
路识卿自己穿得单薄,还将羽绒服里的暖和空间分出一半给陈放,把人紧紧裹在怀里,将寒风留在陈放皮肤表面的伤口一并包裹起来。
陈放被路识卿带回了家。
路识卿今天醒得太早,没留给陈放太多寻觅借口的时间。原本他还在为没有全然思虑好突然到访的理由而心虚,可路识卿没有多问,进门时用微热的手掌捧了捧陈放冰凉的脸,用温暖柔软的触感舔舐他被冷风吹得干裂的嘴唇。
这个冬季雪最大的时候,陈放因为一个吻回暖过来,仿佛春天提前降临,复苏的万物中有他。
路识卿脱了羽绒服,里面只有睡觉时穿着的T恤和短裤,在外面走一遭也被冷风吹透了,脱了陈放的外套,要把人塞进还留着点热乎气儿的被窝里。
“快,你都冻透了。”路识卿拉着陈放冰凉的手,本该柔软细嫩的触感变得异常粗糙,同时陷入他目光里的还有陈放微不可闻的抽气和紧紧皱起的眉头,似乎是因为疼痛。
“怎么回事?”路识卿半躺下的身体蹭得一下坐起来,捧着陈放两只手仔细查看。
很多细密的伤痕,被剜除的皮肉留下深深浅浅的坑,几处没完全脱落的皮突兀地翘起,露出本该被妥善覆盖的粉肉,带着些血色,还没有结痂,看来触目惊心。
“是……”陈放撒谎的时候总垂着眼睛,不敢看路识卿,回忆着方才在楼下想好的说辞:“汉堡店的微波炉昨晚突然炸开了,我手不小心摁在碎玻璃上,没事,不疼的。”
“什么没事,这叫没事吗?”路识卿英气的眉毛皱起来,“怎么不告诉我?这么大事我不用知道吗?”
“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大事啊。真没那么严重,怕你担心。”陈放说得挺轻松,甚至轻轻笑了笑,“要不是受这点伤,我就没有这假期了,还哪能来找你。”
“你还笑得出。”
路识卿瞥了陈放一眼,又低下头看他伤痕密布的手。他眼神认真,像是在解难度最大的那道数学题,即便虚假的答案已经被命题人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
陈放被看得心虚,觉得路识卿认真的关切在他胡乱编造的借口面前才是最锋利的刀刃,比水晶球碎片扎进手掌疼得更钻心。他尝试着把手从路识卿的目光里抽离出来,却又被小心又牢牢地握住。
“你真的很不让人放心。”路识卿说着,起身下了床。
“去哪?”陈放反握住路识卿的手,伤口因为皮肤的褶皱刺痛起来,他却浑然不觉,更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已然是挽留的意味,像是心知肚明自己犯了错,不敢承认,又乞求多一个悔改机会的流浪小狗。
或许是他过于心虚,又卑怯。
可他的确是流浪。
“找药箱,你这伤口得处理一下吧。”路识卿说着又转身要走,还是被陈放没什么力气的手拽住。
“已经处理过了。你别忙活了,就呆这儿吧。”陈放看着路识卿,好像只有他不离开自己的视线才能安心,又想着刚刚路识卿被这个不太适时的小插曲打断的念头,说:“不是要躺会儿吗?一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