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病房是单人房,有一个单独的阳台,姚爷爷怕装饰显得单薄,在阳台上摆满了花花草草。
窗户半开,风吹进房间的时候,把外面的花香和青草气息带了进来。
姚薇仪问了一个姚屿很难回答的问题。
她问:“你怪我吗?”
姚屿怔了一怔。
这句话把他的思绪往从前拉了一点,又辗转回到面前的女人身上。
姚薇仪动了下唇角,很虚弱地闭了下眼睛:“你怪过小姑姑吗?”
她和姚屿都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姚屿有那样奇怪的父母、不完整的童年,很大程度上拜她所赐。
如果她当年没有一夜之间消失,楚晴和姚立辉的关系不会恶化到那样的程度,姚屿也不会不明不白的被楚晴管束着,直到成年才慢慢从阴影中脱离出来。
早在见到姚薇仪的第一天,姚屿就问过自己,他怪姚薇仪吗?
那时候他没能得出答案。
姚薇仪见他久久没有回应,很自嘲地笑了笑:“小屿,果然是个心软的孩子。”
她面朝着屋顶雪白的墙壁,深吸了一口气,说:“如果我们换个位置,我肯定不犹豫。”
她喃喃道:“怎么会不怪呢。”
相比于全都饱受折磨的姚家人来说,她的来来去去潇洒的多。
走的时候是负气而走,不顾家人和外人的看法,摇头甩下一堆烂摊子,让自己最亲的人承了非议和误解,还要忍着伤痛不断追寻她的踪影。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方婧涵也是被她逼出去的。
而你看,到头来,她一现身,不费什么力气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谅解。
也许是因为她时日无多,但她的离去并不能慰藉到任何一个爱着她的人。
反而会更难过。
姚屿看着她,只觉得她实在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人。
她极度自私,却又无私地把所有的爱给了易羿,如果没有她当年义无反顾的离开,那么易羿远不可能是现在的易羿,也许早已消失在了某个角落也不一定。
对易羿来说,她是姐姐,是恩人,是一个从头到尾无处不完美的人;而对姚屿,她是一个除了养大过易羿之外,到处都是问题的姑姑,即便选择一辈子不谅解她也不会难以理解。
可他们从某些方面来讲,又是有着相同境遇的同病相怜之人。
一样不过是喜欢了一个跟自己同样性别的人。
人性是复杂的,因为是复杂的,所以是活生生的。
盘根错节、环环相扣,没人理得清对与错。
在姚薇仪以为姚屿再也不会说话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小侄子低声说了句:“不怪。”
她听清了,虽然不知道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了这句话,但没有不要脸到要求他再重复一遍的地步。
姚薇仪本来觉得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原谅,她骄傲了一辈子,连喜欢的人也用行动证明了她没有看走眼,她可以永永远远地做当年认识她的人眼里的小公主,走一场绚丽短暂的人生,绽开又坠落,如一颗流星。
但是在见到她哥哥、她嫂子和二十多年的记忆里都没有过自己的小侄子时,她后知后觉地发现,流星坠落,也会想回到最珍视的土地上长埋……
这块土地没有忘记她。
姚屿问了一个他一直很想知道的问题。
“为什么回来?”
这次姚薇仪是真的没有听清,她转过脑袋看向姚屿:“你说什么?”
“我说,”姚屿重复,“为什么忽然回来。”
“你不知道么,”她弄清姚屿原来是问这个,松了口气,“看来易羿没跟你说过啊,那我就不能答应了。”
她把四年前,在伦敦IBO会场见到姚屿的事,缓缓说了一遍。
她说的时候目光收了回去,思绪飘到了那时那刻的领奖台上,以至于完全没发现姚屿脸色变了,眼里微光震动。
“所以,”姚屿说,“你们当时去看了我?”
“是啊,”姚薇仪斜着身子,“那时我还只是觉得易羿状态不对,从没想过会在那里见到你。你不知道他看你的样子有多专注,我看到还觉得很惊奇,他专注到连我在他身后站了那么久都没有发现,等我拍了他的肩才慌了神。”
姚薇仪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他恐怕不知道,当时的我比他更慌,你的长相眉眼几乎是按着你奶奶的模子刻出来的,我起初还不敢确定,直到广播里报了你的名字,那时候我真觉得被雷劈了一样。”
“回来后我不敢跟易羿处得太久,让方婧涵跟我说了所有事情的始末,听完整个人都恍惚了,在床上瘫了好一段时间。”
“我想啊,这世上果然有因果报应,我做的那么多错事当真报应在了我亲近的人身上,易羿还不满二十岁,你又是我们家唯一的孙子辈,本来八竿子不应该打到一起的两个人,居然会这样遇上,”她话说得太多太快,有些语无伦次,“可这一切又是我自己造成的,如果当初我不骗易羿我是出国进修,那么他不会回这趟国,不会遇到你,你们也不会经历这些,就好像……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她有些泄气:“其实本来就是我造成的。”
姚屿松开捏得发白的指尖,沉默着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打断。
“不能这样说。”
姚薇仪动了下眼皮,抬起视线。
“我和他并不是你‘造成’的,如果你什么都没有做,或许现在独自出国的就是我,”姚屿说,“我曾经很固执地想要打破自己的现状,如果不是因为知道有过你,我应该已经动手了。”
姚薇仪走的时候只给他留了一条路,这条路本来不通,但她把难走的路打通了,光照到了另一条,他才能看清脚下和前方。
“我喜欢什么人不是你造成的,易羿也不是。”姚屿说。
他想了想:“小姑姑,我没有怪过你,易羿更不可能,你真正该道歉的人已经原谅你了,以后的日子会更好,你能好起来么?”
姚屿很少说这些煽情的话,表情别扭又僵硬,姚薇仪看着他的脸,不由想起他三岁之前,跟在自己身后学认字时记错四声还要奶声奶气地“转移话题”,试图掩盖掉这段错误的模样。
让一个十八岁的少女在自己还没长大的年纪喜欢上小孩实在是不大现实的事,就算喜欢也可能只是因为觉得好玩可爱,不会萌生想养一个的念头。
姚薇仪至今说不清为什么会对易羿产生那么复杂和心疼的感情,但这一刻,她在朦胧中摸到了半片真相。
世界是一个圆,有的人走着走着,还是会回到起始的地方。
*
易羿回来时姚屿去接了他,明明很急着去看姚薇仪,易羿还是把他按在座椅上印了一个吻,最后被姚屿推搡着怼出了车。
“我小姑缓过来了,看完回来再亲,”他坐在车里挥手,“医生说每天见她的人限制一下比较好,我就不上去了。”
几年前他们还小,两块大陆体感上的距离跟永别差不了多少,人长大了心宽了,才反应过来不过是十几个小时的差距。
易羿大概上去了半个多小时,又一身风尘的上了车。
姚屿傻眼:“这么快?”
“她能睡,”易羿翻起手腕上的扣子,“说了没两句就说自己困了,我还没走直接睡着了。”
姚屿:“……”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这么睡是好是坏,医生也没个说法。”
“能吃能睡总不是坏事。”易羿用自己的手替了他的手,捏住姚屿的下巴尖吻了上去。
姚屿被他吻得眼尾发红,半喘着说:“你到底是回来看我小姑的还是干什么的?”
“想干点什么,”易羿靠回椅背,“不过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收留我?”
房子只租了一个月,他回来居无定所,算算除了姚屿的宿舍就只剩酒店能住了。
“我收留你?”姚屿说,“让你在我一堆同学面前进进出出迫害我风评?”
“那算了,”易羿打开手机,“我找家附近的酒店住,就两个晚上,后天一早的飞机,下次回来大概是……”
后半句话淹没在姚同学飙车带起的风声中,往他学校的方向。
其实易羿下次回来不过是一个月后的暑假,但每次见过面再分开,姚屿总要花点时间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