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苦中作乐,用湿哒哒的袖子擦去大肚佛脸上的污泥,“说起来你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没浪费我供奉的香油钱。多谢你了!回头等我上了岸,找三哥问问你的名号,年年给你供香!”
大肚佛眉眼带笑,亦嗔亦喜,没搭理她。
李绮节抬头环顾四周,江岸寂静无声,浮板顺流而下,水势太急,她只能紧紧扣着浮板,随波逐流。
早知道就跟着大哥学凫水了,她暗暗想。从小长在水边,她却一直不会游泳,说出去也没人信。
日光洒在宽阔的江面上,水流湍急,浪花携着浮木、浮板、衣物、各种破碎的家具、被连根拔起的树木扑向岸边,轰隆隆的水声震耳欲聋。
李绮节试着在水中蹬腿,眉头一皱——她的小腿可能被刮伤了,动一下疼得钻心。
她嘴唇青乌,脸色苍白,趴在浮板上偷偷诅咒先人:白天才给你们送纸钱钞票,你们就是这么回报后代子孙的?
仿佛是为了打她的脸,不远处忽然传来几句模糊人声。
“那边有人!”
李绮节抬起头,一脸惊喜。
发出喊声的人继续指挥身边人划船。
听声音,怎么那么像阿满?
还真是阿满。
李绮节想叫住他,张嘴虚喊了两下,发现嗓子又干又哑,只能发出虚弱的嘶嘶声。
“噗通”一声,有人跃入水中,向头晕目眩、浑身乏力的李绮节游来。
“三娘!”
一句从胸腔肺腑中发出的呼喊,仿佛用尽了青年的力气。喊声中饱含恐惧和悲痛,又似枝头喜鹊啼鸣,有清晰灵动的惊喜欢悦。
李绮节心头一颤,为这一声呼唤,更为呼唤中悲喜交加的似海深情。
是孙天佑。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疲惫,以至于出现了幻觉,还没来得及回应,人已经如浮萍一般,被无情的洪水冲向下游。
水流迅猛,小船只能勉强顺着风向漂流,根本没法控制方向。人在洪水中,更无力抵抗,哪怕是和鱼儿一样灵活的擅水者,也只能随着水流沉浮。
孙天佑面色黑沉,眼瞳里怒火熊熊燃烧,几欲噬人。
他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李绮节在湍急的洪流中,虽然侥幸认出对方,但只是眨眼间,一人一船,已经相隔一里开外。
等他跳入水中,水面上波涛汹涌,哪里还有李绮节的身影?
连船都会被风浪掀翻,想在奔涌的洪水中救起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
眼前的形势不容孙天佑犹豫,他解下系在腰间的粗绳,义无反顾游向江心,身影汇入浑浊的洪水中。
阿满在他身后大叫,船夫们想把孙天佑拉回去:“大官人,人已经冲走了!救不回来的!”
一条缆绳抛到他身后,“大官人,快抓住!”
“大官人,您别想不开啊!”
孙天佑根本听不见船夫惊恐的叫声,他眼里,只有那个越漂越远的单薄身影。
他的三娘,在水上漂了二十多个时辰,不知道有多累,多害怕。
他要去救她。
救不了,就一起做对淹死鬼,一起喝孟婆汤,一起过奈何桥,来世,说不定还能再续前缘。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结局,( ⊙ o ⊙ )。
啊,心中百味杂陈。
☆、第125章 结局章(4)
有人在轻轻拍她的脸, 慢两下,快两下,周而复始。
拍得李绮节心头火起,睁开眼睛, 怒瞪对方:“谁打我?”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盛满狂喜的眼眸。
长发披散,胡子拉碴, 眼圈青黑,额头上有数道擦痕,血迹斑斑。
李绮节差点认不出他:“天佑?”
孙天佑喉头甜腥,沉声哽咽,紧紧揽住她, 额头挨着她的额头, 温柔厮磨:“是我。”
两人还在洪水中漂浮, 李绮节靠在孙天佑怀里, 能感觉到他冰凉紧绷的肌肤。
举目四望,洪水泛滥,波浪起伏,浊白的水花在江面上打着旋儿。
不知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李绮节微微一叹,伸手搂住孙天佑的胳膊, 把苍白如纸的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膛上, 这一刻,虽然还没脱险,她心里却觉得异常的平静。
水势仍然没有减缓, 孙天佑几次试图游向浅水处,都被浪头重新打回江心。
人在洪流中,只能听天由命。
李绮节知道自己在水中是累赘,轻轻叹口气,“你先放开我,游到岸边去,再回头想办法救我。”
孙天佑深深地看她一眼,看得她脸颊火烧一样,“现在放开手,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抓住你,我不想冒险。”
一放手,可能就是咫尺天涯,天人永隔。
李绮节当然知道洪水的厉害,所以才更不想拖累孙天佑。
孙天佑看出她的心思,把她揽得更紧。
肆虐的洪水继续奔腾。
眨眼间半个白天过去,日暮西山,连绵起伏的峦峰披着万丈霞光,俯视着脚下如猛兽一般怒吼的浊浪。
命牵一线,生死未卜。
孙天佑忽然低笑一声,指着天边淡似一袅轻烟的山峦:“三娘,你看,这是我当年唱情歌给你听的地方,你还记得吗?”
李绮节愣了一下,抬起头,眼前只有起伏的黄浊江水。
记得那时湖光山色好,云树笼纱,落英缤纷。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立在船头,放声歌唱。
歌声美,人更俏。
她斜倚船舷,春风扑面,看着波光粼粼的江水,听着清朗缱绻的情歌,心境霍然开朗,于无言的沉默中,向他许下一个心照不宣的允诺。
不久之后,他离开杨家,他们订下婚约,他给予她最大限度的尊重和自由,直到如今。
彼时山清水秀,风景如画,草长莺飞,花木葱茏。
现在展目环视,哪里还能找得到当初的田连阡陌、桃红柳绿?
唯余翠微青山,依旧环抱江流,无言矗立。
李绮节没想笑,但笑容不自觉绽放在眼角眉梢,“那时候我想,九表哥怎么这么难缠呢?赶又赶不走,吓又吓不退,真烦人,我才不要嫁他呢!”
孙天佑闷声笑,“我早就对你说过,你们家的女婿茶,我吃定了。怎么会被你随便糊弄几下,就轻易放弃?”
他低头亲吻李绮节的眉眼,“小时候,那恶妇不许人让我吃饱,我天天饿肚子。有一次我实在饿坏了,偷偷跑进灶房,胡乱抓了几块烧得香喷喷的跑油肉往嘴里塞。管家胡子都气歪了,让人把我按在地上,抄起门闩劈头就打。我死也不松口,想着就算被他打死,也要把烧肉咽下肚。”
他的语调轻而慢,像水浪翻腾间扬起的清风,“后来,我被打得鼻青脸肿,晚上不敢翻身,起床喝口水都全身疼。”
李绮节嗓子发紧,忍不住抱紧他。
孙天佑洒然一笑,“可那又怎么样?我终于吃饱了一次!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想要什么东西,必须自己想办法争取,得到以后,一定要牢牢抓住,哪怕被人乱棍打死,也不能松手。”
他看一眼李绮节,目光戏谑,“所以,你那些轻飘飘的劝说警告,根本动摇不了我的决心。”
心脏仿佛被人握在手里揉捏,酸甜苦辣,诸般滋味,说不出是感动还是其他。
李绮节拥着孙天佑,默然良久。
忽然一扬眉,额头轻轻撞在孙天佑下巴上:“你竟然把我和几块猪肉相提并论!”
孙天佑放声大笑:“娘子莫要着恼,你比烧肉好吃多了,又香,又软,又嫩,又滑……”
生死关头,夫妻两人竟然还有闲情打趣调笑。
又往东漂了几里,水势仍然汹涌澎湃。
孙天佑尝试抱住浮木支撑,水势太急,两人连着浮木一起,被水流卷回浪中。
一个浪头当头浇下来,耳边一片喧哗的水浪声。
李绮节心口一窒,忽然一阵悚然。
她记得,在堤岸不远处,山脚拐弯的地方,往东几里处,横亘着一道小瀑布!
往年风平浪静时,上流顺流而下的千盏河灯、枝叶浮萍漂浮到小瀑布前,无一例外会被瀑布下的漩涡绞得粉碎。
如今洪水袭来,江面比平时更加宽阔,瀑布的落差更大,顺溜漂下去,只会更危险!
孙天佑显然也想到了那道瀑布,神情一凛,抱着李绮节,在浪花中间寻找生机。
他在江水中泡了大半天,为了找到李绮节的身影,中途逆着水流上下沉浮,四处搜寻,已然精疲力尽,还被洪水中的浮木撞了几下,头上身上全是擦伤,腰腹间还有道撕裂的伤口,现在全靠一口气强撑着。